漆飲光也知道,現在熹微宮的那個“她”不是她。
行刑臺上,漆飲光四肢綁縛著鎖鏈,雙臂被高高吊起,垂首跪在刑臺,散亂的黑發擋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現下已是行刑的中途,他身上的白衣已被鮮血滲透,破開的衣衫底下能看到透骨的刀口。
剔骨之刑,要先一刀一刀割裂開骨與肉的連接,再將他的妖骨從身體裡拔出。
沈丹熹仰頭看去時,正好看見一道利光閃過,豎直地劈至他的背脊,漆飲光整個人都往前傾倒,又因鎖鏈的拉扯而停滯,鮮血從他背上飛濺開,破開他脊骨上的皮肉。
一隻靈力結成的手掌從上方的雲頭上飛下,懸於他後方,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
漆飲光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他咬著唇,將痛呼聲都堵在喉嚨裡,隻有鎖在四肢上的鎖鏈因為他的顫抖而叮當作響。
刑臺四面的人群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
在刺眼的陽光下,一段玲瓏剔透,隱隱流淌著金光的妖骨從他背脊上被一寸寸拔出。
受刑至今一聲沒吭的人也終於再忍受不住,漆飲光幾乎咬碎了牙,孔雀法身從他身上顯露出來,揚首發出痛苦至極的尖唳。
聲波從行刑臺上蕩開,衝破了布置在刑臺外的結界,將許多人震得抱頭哀嚎,耳孔流出鮮血,雲端的神官見狀立即結印,想要重新豎立結界屏障。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忽然飛身而起,如一道利劍刺入刑臺上。
沈丹熹一掌將那隻拔骨的靈掌擊碎,反手劈斷了鎖住漆飲光四肢的鎖鏈,回身扣住他的肩膀,靈力匯聚於手心,將快要脫離他身軀的妖骨再一寸寸壓回他的背脊裡。
漆飲光無法回頭看她,他抬手攥緊她垂下的袖擺,從喉嚨裡擠出微弱的話音:“沈丹……熹……”
“別動,很快就不疼了。”沈丹熹輕聲道。
漆飲光忍了許久的痛哼,這時才從鼻息裡泄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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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熹的出現令天上地下的人都陷入一種難言的混亂,可這畢竟是一個受魘蟲所控的夢,雲端的昆侖君也並非真的沈瑱,何況現實裡的沈瑱糊塗,這個魘蟲所造的沈瑱隻會更糊塗。
外來意識的侵入會破壞魘夢的平衡,讓這個夢有破碎的危機,使被困魘夢的人有逃脫的可能。
不管她是真的神女也好,假的神女也好,就算是天帝,在這個魘夢裡都會成為眾矢之的,數不清的攻擊已經朝著行刑臺打來。
沈丹熹從上一個魘夢中早已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根本不欲多說,將妖骨壓回漆飲光體內後,便抱住他捏開一枚玉簡,靈力從行刑臺上爆開,將整個行刑臺炸得四分五裂。
法陣的光芒裹住兩人,瞬息從原地消失。
第84章
為了將漆飲光的主意識困在這裡, 這個魘夢比起之前的魘夢要更為真實,範圍也更為廣闊。
這便意味著,構建這個魘夢的魘蟲數量必然更為龐大,想要破夢的難度也隨之提升。
現下她已將漆飲光從行刑臺上救下, 他雖脫離了被剔骨的危機, 但渾身上下的傷卻無法立即恢復。
沈丹熹懷抱著傷痕累累的人, 用了隱匿的銘文將兩人的氣息遮掩,躲進昆侖墟西面的清川,這一片水澤已到了昆侖墟的邊緣地帶, 魘蟲造夢時, 隻囫囵地用一片水霧覆蓋, 水霧中隱約有些樹木。
比起真實的清川水澤,要簡陋得多。
偏偏就是在這麼一個囫囵的造景裡, 卻有一株枝幹粗壯, 葉冠繁茂,就連葉片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的梧桐樹。
這一株太過具體的樹和周圍模糊的景, 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大樹交錯的枝幹和濃密的樹冠很容易棲身, 沈丹熹帶著漆飲光落到樹上,就明白是為什麼了。
因為這棵樹是特別的,當初漆飲光迷失在這片水霧中時, 沈丹熹就是在這棵樹上找到的他,樹幹上還有這隻孔雀當年迷路時, 氣急敗壞之下留下的啄痕。
這是漆飲光的魘夢, 魘蟲根據他的意識造出夢境,於他而言特別的存在, 即便是一棵樹也會造就得格外真實些。
沈丹熹扶著他慢慢倚靠在交錯的樹幹上,視線觸及到他背上的傷, 她動作一頓,重新將他拉過來靠在了自己身上。
“沈丹熹……”漆飲光一直竭力地使自己保持清醒,不想昏迷過去,他的思緒有些混亂,但他還是隱約分辨出來,眼前之人和熹微宮裡的“昆侖神女”有所不同。
他就知道,“她”不是她。
漆飲光近距離看著她,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但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又忍住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他以前明明找了她許久,在他徹底放棄時,她終於又出現了。
“你回來了?還是我承受不住剔骨的痛,已經死了?可我在冥府裡明明也沒找到你。”
“你沒死,你隻是在做夢。”沈丹熹動作輕緩地將他的頭發撥開,露出後背上的傷,他的妖骨雖被壓回了體內,但後脊上那一條從頸項縱劈至尾骨的傷,還是叫人觸目驚心。
這是他身上最嚴重的一道傷了,療愈的術法落入傷口中,也如杯水車薪,聊勝於無。
“我不太擅長治療的術法。”沈丹熹說道,指尖上還是有星星點點閃爍的靈光飄出,融合到漆飲光身上的傷口,即便聊勝於無,也想要他能少疼一些。
漆飲光很輕易地就接受了她的說法,身上那一點強撐起來的精氣神便迅速委頓下去,呢喃道:“原來是在做夢啊。”
沈丹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回答令他失望了,她捧起他的臉,著急地補充道:“漆飲光,我的確回來了,在夢外,你隻要堅持到醒過來,就能見到我。”
漆飲光渙散的瞳孔努力地凝聚,想要看清她的樣子,聽清她說的話。
沈丹熹拍了拍他的臉,強迫他清醒,再次道:“漆飲光,我不擅長治療的術法,你隻能自己愈合傷口,你的妖骨還在體內,運轉你的妖力讓自己盡快好起來,破開這個魘夢,睜開眼睛,你就能見到我,我一直在你身邊。”
漆飲光眼中的神光聚了又散,眼睑終於沉沉地墜了下去,沈丹熹不知道他聽明白自己的話沒有,隻能雙手託住他虛軟的身軀,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漆飲光,你不能死,你在魘夢裡死去的話,現實裡的你也會死。”
沈丹熹有些慌亂,不停在他耳邊喊著他的名字,手掌覆蓋至他背脊的傷口,用自己學過的所有的療愈術法,拼命地往他身體裡送。
“你在現實裡被拔了骨都能熬過去,怎麼在夢裡反而不行了?漆飲光,你給我醒過來,好好愈合你的傷!”
源源不絕的靈力從傷口流入,沈丹熹的確如她所說的那樣,不太擅長療愈的術法,隻會笨拙地消耗她的靈力。
她當然不擅長了,她熱愛研究的那些咒術法陣,大多都是攻擊的法陣。
漆飲光作為與她從小打到大的人,對此實在了解。
他聽見了她說的話,也聽出了她語氣裡的慌亂,但無法回應她。漆飲光的意識像是被千斤墜著,不停地往下沉,想要將他拖入深淵裡,永遠無法醒過來。
沈丹熹的聲音就是吊著他的最後一個救命稻草,他找了她那麼久,現在終於找到了,他還想見她,他不想就這麼陷落下去,稀裡糊塗地死在這所謂的魘夢裡。
沈丹熹,沈丹熹,微微……
“漆飲光,阿琢,阿琢……”
沈丹熹抬手探他的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在這種情況下,漆飲光自愈的希望看上去幾乎微乎其微,那麼就隻能在他死在魘夢裡前,強行破開這個魘夢。
她沒有時間去一個一個地尋找隱藏在昆侖的魘蟲了,光是在天墉城中時,行刑臺下圍觀的那麼多人,就不知有多少隻魘蟲潛伏在其中了。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在短時間內直接顛覆這個魘夢中的“昆侖”?
“漆飲光,你不能死在魘夢裡,你聽見了嗎!”沈丹熹一邊思索,仍不放棄地一邊施展著治療之術,即便她知道這已沒什麼用。
但令她驚喜的是,懷裡的人終於給了她反應。
漆飲光體內的妖骨發起熱來,赤金色的妖力從妖骨中流淌出,一絲一縷的流入經脈血肉,他傷口上捂也捂不住的血終於停住了,背脊上割裂開的猙獰傷口開始緩慢愈合。
他的呼吸聲漸漸重起來,鼻息如火一樣掃在她的頸側,沈丹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慌忙託起他的臉查看,“漆飲光?”
漆飲光的睫毛動了動,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丹熹懸著的心稍微落下,“你醒來就好,我不會讓你疼太久,我會很快破開這個夢的。”
漆飲光將臉埋在她的手心裡,嗓音微弱,“要如何才能破開這個夢?”
這個時候,清川水澤上的彌漫的霧氣忽然開始消散,看來他們已經被發現了。
不過沈丹熹本來也沒打算躲藏太久,她進入漆飲光靈臺,本就是為破夢而來,不可能一直躲避。
現下漆飲光脫離了那種瀕死的危險,她便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殺光編織魘夢的所有魘蟲,它們可能躲藏在任何一樣人事物之上,要一個一個地找,實在有些麻煩。”沈丹熹說著,抬起頭來,從早已稀薄的霧氣外,能看到圍攏過來的眾人。
“沈瑱”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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