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將冥府的人比做皇帝和朝臣,江景淮便是佔據一方的諸侯。
「他犯何事?」我佔據江景淮的主座,翹腿等他說話。
判官翻過手中的筆錄,不急不緩道:「初八那天,開鬼門,吃生魂,罪孽深重,當下地獄。」
他查到一半兒,突然頓住,抬頭:「阿茵在哪?」
「我就是。」
判官合上筆錄,「跟我走一趟。」
「判官大人。」我眯起眸子,虛虛打量著他,「你可打聽過魚陵村的村民,幹過什麼事兒?」
判官冷著臉:「不歸我管。」
我清清嗓子,慢悠悠踢著腿,
「少女清尾,十六嫁入魚陵村,夫君常年在外,她獨守家門。深夜數名村民闖入家中,汙她清白,清尾哭訴無門,反被村民汙蔑不守婦道,扒光衣服遊街示眾,證人是隔壁的嬸子,行刑者是全村百姓。她不堪受辱,跳入湖中。其丈夫歸家,悲痛欲絕,當夜跳湖殉情。」
「這樣吃人的地方,留著幹什麼?」
判官說:「輪不到你來主持公道。」
「怎麼辦,我答應清尾幫她報仇。」我咧嘴一笑,「厲鬼答應的事,不辦不行。」
判官伸出黑色長鏈,二話不說就要鎖我。
長鏈半空被一道薄薄的霧攔住。
「大人鎖她,可曾問過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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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景淮憑空擋在我身前,玉白的手虛虛一抓,鐵鏈便段成數截,掉落在地。
判官冷下神色,「鬼君,不要太過分。」
「本君當初與你們達成交易,她在人間犯下的任何事,由我來擔。要殺要剐,但憑處置。」
「江景淮,她要魂飛魄散,你以為能抵得住?」
我心底咯噔一聲,攥緊了江景淮的袖子。
之間判官重新打開筆錄:
「江稚魚百年間,殺數十人,一人一刀,鬼君大人,您的心可經不住下一刀了。」
原來江景淮用自己的心與冥府做了交易。
紅厲鬼出生之際,兇煞最盛,那時我整日在人間遊蕩,挑選負心男殺死泄憤。
江景淮阻過我,我隻當他與別人沆瀣一氣,卻不知,一切罪責,都有江景淮替我擔下了。
「我的債自己抵,用不著他——」
話沒說完,江景淮將我悶頭一捆,「送客。」
「鬼君,你好自為之。」
大殿中靜下來,江景淮掀開外袍,對上我一雙哭花的眼睛。
「你的心呢?」
江景淮一言不發,默默給我拭淚。
我捧住他的臉,語氣顫抖:「我讓你替我抵債了?」
「我願意。」江景淮那副不容置喙的語氣徹底激起了我的脾氣,我騰得站起來,瞬間消失在大殿中。
江景淮追至鬼蜮邊界,將我攔下,「你幹什麼去?」
我雙目猩紅,煞氣四溢,「去把你的心搶回來。」
江景淮捂住我的手,放在胸口,「已經是你的了。」
他淺淡地瞳仁中裝滿罕見的真摯和緊張。
「我不要!」我朝他怒吼,「我要完完整整的你!冥府不給我,我就掀了冥府!」
「小姑娘,你不掀,本君也要來走一趟的。」鬼蜮的邊界驟然掀起巨浪,灰沉沉的天掀開一個大口子。
口子裡走出位不起眼的青衣書生,我卻在那一瞬間死死盯住了他的臉。
是湖底的書生!
當日我為厲鬼,偶然經過魚陵村,一人魚可憐兮兮伏在岸邊,光澤暗淡。
我停下腳步,問起緣由。
人魚說她叫清尾,被村民逼死後,夫君為她殉情,長眠湖底。
我動了惻隱之心,答應救他一命。
江景淮的血,是滋補屍身的好東西,我給了她匕首,要她引導「阿茵」殺死江景淮。
這樣既能達成我的目的,也可救他的心上人。
可是我竟然不知,此人就是閻羅。
江景淮第一時間拉著我護在身後,不鹹不淡地開口:「閻羅大人。」
閻羅唇角帶笑:「鬼君新婚,沒帶賀禮,恕罪。」
我眼睛眯起,四周風起,昭示著我的敵意。
江景淮安撫性地拍拍我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跟他談天說地,「你嚇到我夫人了。」
閻羅威壓一收,「抱歉,小夫人。」
他似乎不記得我了,兀自與江景淮談天說地。
「這次,是來同鬼君商量個事。」
閻羅入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高位上。
江景淮微微一笑,也不惱,「大人請講。」
「既然債抵不了,就拿小夫人的心,一起抵。」
14
江景淮的笑慢慢僵在臉上。
哪怕生辰那日,被我一刀穿心,江景淮也沒這麼惱怒過。
冥界的天空烏雲齊聚,僅有的一絲天光被阻隔在烏雲之外,剎那天地變色。
江景淮聲音很輕,提醒道:「閻羅大人,這是我的地盤。」
「所以才要跟鬼君好好商量。」他語氣和緩,外頭瞧著我,「小夫人,多謝你幫我的忙。」
我身子都僵了,兩眼泛著幽紅的光,壓住想把它撕成碎片的衝動。
閻羅勾唇:「要不是你,我還不敢確定手裡的把柄,是不是真的。無心之人……呵……」
無心之人,自然不是一個完整的鬼。
對上閻羅,毫無勝算。
「我夫人的事,沒得商量。」江景淮語氣溫和,然外面罡風四起,已經昭示著他動了怒,「請回吧。」
閻羅眯了眯眼,「你不要命了?」
「我魂飛魄散之日,諸鬼隨我一起沉入天河河底,做天河神的下酒菜。想來您也不想看見天河神羽翼漸豐,拆了您的閻羅殿。」
閻羅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我敏銳地抓取了關鍵詞。
天河神和閻羅有舊怨。
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我頂著罡風飛向天河邊。
這次我沒有猶豫,一個猛子,跳入天河。
原以為要再經歷一次生死,我卻穩穩落地,站在白骨上,不遠處是鬼將赤紅著雙眼,提刀向我砍來。
我一把攔住他,「鬼君有難,你消停一些。」
鬼將笨拙地絆了一腳,站著不動了。
我仰頭對著上空大喊:「天河神,閻羅來了。」
回音在白骨堆中傳出很遠,過了很久,女聲響起:「哦……」
「我幫你報仇。」
原本反應平淡的天河神順價接住話頭:「你拿什麼幫?」
「如我所料不錯,你勸我入輪回,便能為你自己記下一筆功德。」
她嬌笑出聲,「沒錯。隻要我脫離河底,閻羅之位就是我的。」
「作為交換,你幫我把江景淮的心搶回來。」
一個明晃晃的人影出現在眼前,模糊到看不見面孔。
「小姑娘,入了輪回,就再也見不到江景淮了……人鬼殊途,永世隔絕。」話雖有勸阻之意,可難掩她語氣中的興奮。
「我不怕。」江景淮的心落在別人手中一日,我良心難安。
不就是回去做個人嗎?
女人圍著我繞來繞去,最後貼在我臉上,說:「可是你有孕了,怎麼辦呀?」
「什麼?」
我呆愣在原地。
女人戳了戳我肚子,「小公子,哈哈……好狠的心,孩子不要了?」
她最終停在我面前,光影凝聚,變成一美麗的女子。
「你不怕在你走後,鬼蜮有了新的夫人,虐待小公子?」
「他不會的。」鬼將立在原地,指著遠處的紅色花海,「每當他痛得狠了,就會坐在天河邊,胸口流出的血,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朱瑾。」
鬼將語調幹澀,「他在天河邊,坐了一百年,才有了花海,隻是,開不了太久了。血,總有流盡的一天。」
我心口一疼,扭頭望著女人。
她明白我的意思:「放心,等你生下小公子後,我再來帶你走。」
隨著我應下,一股暖流貫穿我全身,女聲自我腦海深處傳來,「帶我去見閻羅。」
回到岸上時,沙土四起,江景淮已經動起了手,和閻羅打得難舍難分。
他受了很多傷,萬千小菊燈被護在身後的屏障裡,安然無恙。
我的身體不自主地動了,幾乎一個閃身,橫亙在他們二人中間,一掌劈在閻羅胸口。
閻羅猝不及防,栽落下去,踉跄幾步,神色陰沉:「天河神。」
女子咯咯笑著,「送上門的肉,不吃白不吃,放你再活幾年,就不好嚼了。」
「阿魚。」江景淮聲線發緊,我聽見了,卻回不了頭。
閻羅眯眼,轉而攻向我。
天河神和閻羅陷入酣戰,白骨在腳下綿延千裡,化作陣腳。
女人笑出聲,看著閻羅唇角流出的血,道:「把他的心拿出來,我就放你走。」
「做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兩人旗鼓相當,幾個回合下來都找不到破綻。
某個瞬間,我突然鬼使神差般開口:「清尾她還好嗎?」
閻羅動作一頓,瞬間被天河神一劍穿胸。
鮮血揮灑,閻羅發出憤怒的吼叫,雙眸猩紅,不要命地朝我的胸口攻來。
他想剜出我的心。
可嚴重的傷勢進一步拖垮了他的動作,加之江景淮從旁進攻,他不敵敗落,逃至鬼蜮邊界。
閻羅的傷口處,暴露著一顆跳動的心髒。
天河神一指,那顆心便從胸腔中跳出,落入手中。
閻羅臉色鐵青,「還給我。」
江景淮一掌將他拍出鬼蜮,邊界緩緩閉合。
「小姑娘,我答應你的做到了,你答應我的也別忘。」
說完,暖流瞬間撤離,我捏著熱騰騰的心,愣了一會兒,腿一軟,栽下去。
江景淮及時託住我,穩住身子。
在狼藉遍野地鬼蜮,我舉著一顆血淋淋的心髒,說:「江景淮,我把心給你要回來了。」
15
那天說完之後,我就暈倒在地。
再醒來,發現江景淮把我關起來了。
我氣得發瘋,赤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
江景淮回來看見我,不由分說將我抗回床上,套上羅襪。
「我要出去!」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甚至因為脖子上的鐵鏈,反向感知著我的動向。
如今江景淮實力愈加強大,輕輕一個眼神,便壓得我半步邁不出去。
「不許亂跑。」
「江景淮,你腦子裡隻有孩子,你個負心漢!」
他充耳不聞,抵住我的脖子,細細摩挲,「不想我把你鎖起來,就乖乖聽話。」
見我氣得像個炸毛獅子,他補充一句:「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之後江景淮不知道在忙上門,一連幾天都不見蹤影。
陪著江景淮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眼巴巴等,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在他出門前哭著喊:「你能把我帶著嗎?」
江景淮略略一想,解開禁制,牽著我的手:「不許離開我半步。」
他照舊忙活鬼蜮的事,我不感興趣,就依著他小憩。
沒心沒肺的我,恢復了阿茵的性格,喜歡跟在江景淮屁股後面打轉。
臨盆前幾日,我大著肚子,將他帶到一個偏僻的小屋。
門前一簇簇朱瑾傲然盛放,推門而入,是熟悉的場景。
阿茵和江景淮的小屋。
其實我與他做尋常夫妻,舉案齊眉的日子,便是那個時候。
桌上放著一碗熱騰騰的面,用蒼綠的蔥花點綴,豬油香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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