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媽，我有沒有跟您說過，我特別佩服您。我當年選擇跟杜琛結婚時就覺得，有您這樣的母親就不會養出窩囊的孩子。您就是生錯了時代，您但凡跟我們一樣受教育，又有這麼多機會，咱們這誰也比不上您！」

「今天我來不是替他們當說客的，我上來之前給您交了一部分住院費，這是我的心意。當年結婚的時候家裡那麼困難，您還給我買了三金，說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我。您有六個孩子，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您，說生了病沒人問。您安心治病，一切有我們。」

我不想流淚，這麼多年的艱難困苦我都一個人淌過來，這一點點小小的病魔怎能打倒我呢？

如果說上次是自作多情地為了減輕孩子們的負擔而振作，那這次我大概是要為了自己再活一次了。

人來世上這一遭，總是在探尋什麼是值得。

我曾經以為我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直到後來才發現是恍然一場。

「叫他們把錢打回卡裡吧，以後我生老病死都不會再麻煩他們了。如果想爭一爭這筆錢的分配，也可以去法院告我，法律怎麼規定我們怎麼來。」

「媽，你……」

我掏出手機遞到她面前，「我在這群裡，你們說的我都看見了。」

她先是一驚，然後仔細看一下說道：「怪不得，悠悠退出群聊了，他覺得裡面太吵了。兩個群人數一樣多，他們看岔了。」

我自嘲一笑：「挺好，美麗的誤會。」

14、

王醫生很快安排了我的手術。

但需要家屬籤字，我說我沒有家屬不行嗎？

王醫生堅持道：「如果你不方便我來通知他們，至少得有一個人等在外面。」

於是我又見識了一番在群裡互相推諉的局面。

Advertisement

【我要開會，我去不了，你們誰有空去一下。】

【我肯定也不行啊，呵呵，我掙錢還這老太太呢，不然警察得上我家堵門了。】

【我也不去啊，我一個嫁出去的女兒整天跟著你們忙活啥？】

這次我終於忍不住了，時隔好久，第一次在這個群裡發聲，我不會拼音，認得字不會寫，所以我一般都是發語音，為此我女兒還抱怨過我，讓我學一學手寫或者拼音，整天發語音很煩人。

我一個五十多年的文盲，無論是學拼音還是寫字我都費了好一番心力，現下也實在無力再顧及任何人了。

我在群裡挨個艾特了他們，一一回擊道：

【杜琛，你是老大，但最近這幾年，你還有個做哥哥的樣子嗎？凡事都要追求公平，幫弟弟家買一瓶醬油就要買你家買一瓶醋，給弟弟家洗個衣服就必須給你家做個飯，你媽隻是一個人，不是機器人。她得休息也得喘口氣。】

【杜源，你是這個家裡好處佔盡的人，你大哥建議你考公，我就全力支持你考，備考兩年，我每天在家裡話都不敢說，生怕打攪你。等你結婚的時候，又是家裡經濟最好的時候，所以你媳婦提的要求哪怕有點過分，我也都同意了。】

【杜麗，我從來沒有因為你是女兒而怠慢你，哥哥們有的你都有，哥哥們沒有的你也有，供你讀書你偏讀不下去，找對象也不擦亮眼，我為你不知道操了多少心，這些年也是咱們母女吵架吵得最多。可哪一次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有站出來。】

【你們三個白眼狼，需要我的時候就希望我快點站出來，不需要我的時候恨不得我馬上就去死。】

【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聽過三個和尚挑水沒水吃的故事，我倒沒想到，原來傾心培養三個孩子也會落得無人問津的地步，我還沒有到需要你們赡養的時候已經落得如此被嫌棄的地步，倘若有一天我真的躺在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恐怕真的要被活活餓死吧。】

群就在這一刻被解散了，那個歡樂一家人後面孤零零跟了個「1」，就像我這個孤零零的老人，形單影隻，在等待著命運的審判了。

15、

手術的那天來得齊齊整整，六個人都站在我的病房裡，每個人的表情都各異。

王醫生跟他們談完話，老大出面籤了個字，走到我面前寬慰我。

「媽，放寬心，我們都在這等你。」

「沒關系，大兒子，你老媽命好著呢，你爸在保佑我。」

手術很成功，連王醫生都說我確實有點運氣在身上，雖然復發了但一點沒擴散。

我戴著氧氣罩看著我的三個兒女，覺得他們模糊到讓我感覺有點陌生。

我想起來生老二的時候，因為羊水不好，他被送到保溫箱住了兩天，我就站在玻璃房外面看著他，其實被包裹的我根本看不清臉，可還是覺得自己真是幸福啊。

我一直致力於做一個被需要的媽媽，而忘記了關注自己的需要。

他們長成如今這副自大、自私又自利的模樣，我這個母親難辭其咎。

寵愛太盛就會變質，它讓一切的得到都變成理所當然和唾手可得。

我出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起訴他們。

因為我到出院了也沒有人把錢打進我的任何賬戶。

他們太有恃無恐了，覺得我這個心軟又無能的母親不會真的起訴他們，可我這是第二次經歷生死了，是我明白得太晚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己更重要的嗎？

我把他們當作生命來疼愛，可我又得到了什麼呢？

警察勸我，要和緩一點跟他們說，不然真的傷了和氣，老了可就沒人來看我了。

中國人總是講究養兒防老，可我自認為還沒老，就已經被嫌棄，說句難聽點的，在他們面前，我如何敢老去？

我如果把以後寄託在他們身上，我該如何晚景悽涼啊？

16、

老二是第一個受影響的，畢竟他在政府工作。

他不可置信地衝我大喊：「媽！您真起訴我？就為了二十萬？」

「對，就為了二十萬，等我到了需要赡養的年紀，如果你不給赡養費，我照樣起訴你！」

「行，我打給你！別鬧了！」

老大是第一個打錢回來的，因為他媳婦說不給就跟他離婚，原話是：「我跟你這樣的生活都覺得可怕，你連你的媽媽都不愛。」

老三堅持不肯打錢，她說她結婚的時候我貼給她的少，她要一個公平，不然以後她堅決不赡養我。

「你沒問過你老公你一直開的那個車到底是他媽買的還是我買的嗎？」

「什麼？」

「人家條件那麼好，憑什麼就看上你了？那是因為你老娘出錢給你陪你輛車，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是賠錢貨！」

我最終拿回了我的六十萬，也終於跟著兄妹三人劃清了界限，我不再要求他們每個月都來我這裡聚餐，不再四處奔波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也不再關注他們。

我忽然多出了很多時間，我第一次發現，一個不工作的老年人，居然擁有這麼多時間。

我可以在早晨去公園遛彎，慢悠悠地晃到菜場去買點打折菜，回到家裡一邊做飯一邊聽收音機，下午的時候睡上長長的一覺，起來後整個人神清氣爽，到了晚上吃點簡餐，就去小區裡跳老年迪斯科。

我頭一次發現我居然還有點跳舞的天分，跳了沒多久，就被提拔為領舞了，沒過幾個月，還和隊裡的姐妹們去外地參加了比賽，拿了個一等獎。

獎金都有三萬塊嘞！

17、

老大媳婦偶爾帶著大孫子悠悠來看我，悠悠誇我做的飯真好吃，比家裡的保姆厲害多了。

「爸爸整天念叨說跟您不能比。」

我笑容淡了點，以為他是來做說客的，誰知道他下一句就是：「不過媽媽說他不配吃您做的飯，因為他做錯事情了。那奶奶我以後還能來吃嗎？」

「當然，你可以天天來。」

「那不行啦，天天做飯也是很累的。」

闲聊中得知老大工作遇到了很大的問題，人到中年，又面臨公司降本增效，第一個就拿中高層開刀，不僅績效降了，提成也對半了，到手連原來的一半都沒有了。

兒媳說了句：「身體也沒從前好了，前段時間查出來三高。」

「沒關系，反正是人都會生病，他比我強，有你有悠悠呢。」

「您也有我們呢。」

這種闲適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半年，他們仨開始漸漸地開始給我打電話，我一律不接。

有天午覺醒來不小心碰到就接通了，是老二媳婦的電話。

她在那邊哭道：「媽，杜源被雙開了。」

喝醉酒還開車, 這不等著被雙開嗎？

她哭訴道：「是別人算計他, 那人非說他擋著路了讓他移車子, 說等代駕來，結果對方不依不饒的, 結果杜源一上車那交警就來了。」

「哦。多行不義必自斃。」

「媽, 您別再說風涼話了, 我記得大舅不是在警局有認識的人嗎？能幫得上忙嗎？」

「幫不上了, 你大舅癱瘓了，這種對你們沒什麼用的人, 你們一次也沒去看望過, 就算他女婿現在當上市局一把手, 你們也高攀不上了。」

說完這句我就利落地掛了電話。

18、

五十五周歲那年，我終於吃上了公家飯，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退休金，四千五百塊。

我也發信息通知兄妹三人，從這個月開始他們要按照最低生活標準給我支付赡養費了，每個月十五號打到我賬戶裡，一天也不能推遲，不然我就起訴。

老三打來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她離婚了。

「他媽真的不是人，她生病就是裝的，就是不想帶孩子, 媽,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麼？所以你來我這裡的時候才總是指揮她啊？」

「他爸也是的，就是裝糊塗，反正要錢就是沒有。」

我回道：「父母辛苦了一輩子為什麼到老了還要給你們錢？」

看著「歡樂一家人」群裡不斷冒出的聊天記錄。

「（好」「你看我現在還補貼嗎？」

「那是因為我跟您吵架了。」

「不是的, 補貼你是因為愛你, 不補貼你是因為對你很失望。你想想以前你剛嫁進去的時候他爸爸是怎麼對你的, 什麼吃的用的都幫你準備得好好的，可是你是怎麼對別人的呢？他爸爸生病了不能接送孩子了，你除了發牢騷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我勸解你，你還要跟我生氣。杜麗, 愛是相互的。你也是為人父母的, 你這樣就不怕你的孩子也有學有樣嗎？」

19、

……

快樂的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我已經六十歲了。

過去的五年裡, 我跟著舞蹈隊四處參加比賽, 拿了不少獎還得了不少獎金。

每個月按時到的除了退休金還有三份赡養費, 我終於活到了隻有權力沒有義務的年紀。

大兒子失業了, 跟我無關。

二兒子頹廢了，與我何幹。

小女兒失婚，不關我事。

六十歲的這天, 我正式入住了當地一家口碑頗為不錯的養老院, 還在風水不錯的公墓為自己和老杜選了個雙穴，把他先移過來給我守家。

我買了那個我看了很久但是一直沒舍得買的金手镯，大兒媳來看我時竟也給我帶了一隻, 恰好湊了一對。

老伙計們都誇我有個好女兒, 我含笑應著。

和他們一起外出吃飯時，我恰好路過一家彩票店，這輩子沒買過彩票的我，鬼使神差地走進去買了一張, 當場刮中了三十萬。

兒媳立刻笑道：「媽，去升級高級床位，咱住單人間！」

好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