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君致仕那日，我張羅一大桌菜。

 

因席面還差他最愛的一味糕點，我出府採買。

 

卻聽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長公主今日為江尚書舉辦致仕宴，江尚書作畫一幅，引得長公主開懷不已。」

 

「江尚書當年還是探花郎時，便與公主有過一段緣分……」

 

「他家裡那老婦人，哪裡比得上公主年輕漂亮？」

 

「要我看啊，江尚書與公主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成婚三十載，我為他生兒育女，操持中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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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盛贊江尚書不棄糟糠之妻，是夫婦恩愛的典範。

 

今日夫君五十致仕告老還鄉，他還特意派人回來傳話，幾位同僚邀請他與兒子一同吃席，家中不必額外準備。

 

我還是張羅了一大桌子菜。

 

他卻瞞著我帶著一雙兒女，赴了長公主的宴會。

 

我在人群外探頭往裡看，江廷玉與我的一雙兒女均盛裝出席。

 

我不禁低頭看自己，一身粗布麻衣，早已被歲月蹉跎容顏。

 

而樓內那四人卻越看越像是一家人，他們同長公主觥籌交錯。

 

我的小女兒還挽著長公主的手臂。

 

仿佛長公主才是她的母親。

 

1

 

夫君江廷玉為官三十多載。

 

今日致仕，是他最後一日上朝。

 

我在家中親自準備家宴，預備慶祝一二。

 

其實幾個時辰前，夫君就使喚人回來傳信說，幾位同僚邀請他與兒子一同吃席，家中不必準備席面。

 

可我依舊親力親為，準備了他喜歡吃的所有菜餚。

 

成婚三十幾載，我為他誕育一雙兒女。

 

兒子江賀隻考了一次，就金榜題名，如今與夫君一起在朝廷為官。

 

女兒江雪薇被教育得知書達理，月前剛辦完及笄禮，我們也正在為她物色夫家。

 

我與他夫婦和諧，兒女繞膝。

 

當年我靠賣豆腐供他上京趕考，探花及第後江廷玉第一時間回江州接我回京。

 

這麼多年，京中盛贊江尚書不棄糟糠之妻，我們是京中夫婦恩愛的典範。

 

如今他致仕歸家，自是要好好慶祝一番。

 

我將江廷玉喜歡吃的幾道菜又與後廚對了一遍。

 

看見女兒的丫鬟芙蓉匆匆跑進後廚。

 

這時我才發現，已經半日未見女兒了。

 

「芙蓉，小姐呢？」

 

芙蓉發現我也在廚房時，面色一滯，面上帶著些許尷尬：

 

「夫人，小姐與國公爺家大小姐相約梨園詩會。」

 

我微微點頭：

 

「那你記得提醒她，今日是她父親的致仕之日，要早些歸家。」

 

芙蓉點點頭，迅速離開。

 

我繼續準備家宴所需，卻發現差了一味玫瑰芙蓉糕。

 

這是這些年江廷玉最喜歡佐茶的糕點。

 

我叮囑後廚按時出菜後，穿著一身常服匆匆出了門。

 

裕祥園的玫瑰芙蓉糕每日定額供應。

 

等我趕到五福巷時，它店外果然已經排了老長一條隊伍。

 

排隊間隙，聽前面兩位婦人正在聊天：

 

「長公主今日為江尚書舉辦致仕宴，江尚書作畫一幅，引得長公主開懷不已。」

 

「其實幾十年前，江尚書還是探花郎時，便與公主有過一段緣分……」

 

我提在手中的竹籃陡然掉落在地，滾了兩圈才停下。

 

那婦人見我愣住，將竹籃撿起來遞還給我：

 

「這位夫人，你還好嗎？」

 

我從怔愣中回神，掩去眸中的異色，抓住那婦人的手：

 

「長公主在哪裡舉辦宴會？」

 

她抬手指向前街紅燈籠高掛之處：

 

「狀元樓啊。」

 

我也顧不上排隊了，抬起腿就往狀元樓去，卻發現腿有些發軟。

 

我在原地深呼吸好幾次，才挺起胸膛，繼續往那個方向小跑。

 

即將到達狀元樓時，我看見一道俏麗的身影正滿臉笑意抬步走進狀元樓。

 

日前，為了女兒的及笄禮我特意找百珍閣高價定制了幾套衣服。

 

裡面最好看最華麗的一套藍色衣裙，及笄禮那日女兒卻沒有穿。

 

那時她拉著我的手說：

 

「母親，薇兒不太喜歡這個顏色，及笄禮如此重要的日子就不穿這套了吧。」

 

可是今日，遙遙一眼，我便認出來。

 

那身著一襲軟藍輕羅雲錦裙，盛裝出席長公主宴會的正是我的女兒江雪薇。

 

2

 

狀元樓內一片熱鬧，外面也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我聽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他家裡那老婦人，哪裡比得上公主年輕漂亮？」

 

「要我看啊，江尚書與公主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其實在看見女兒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湧起不好的預感。

 

二十四年前，江廷玉被先皇欽點探花。

 

京中傳言，先皇百寵千嬌的長公主看中探花郎，求著父皇要招他為驸馬。

 

那時少年意氣風發打馬遊街過，於馬下救得微服出宮遊玩的長公主。

 

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江廷玉卻在皇帝要指婚時嚴詞拒絕：

 

「臣在江州已有發妻，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皇帝哈哈大笑：

 

「得臣子如此，朕之幸也！」

 

自此，皇帝重用江廷玉。

 

他也從前朝官拜禮部尚書至今，歷經兩朝。

 

正常為官六十致仕，可夫君身體一直不算康健，他昨日還與我長談：

 

「吾向皇上申請五十提前告老歸田，如此一來便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夫人兒女。」

 

可如今我在狀元樓外看他，面色紅潤，與長公主談笑風生，酒一杯接著一杯。

 

哪裡有平日半分食少事煩之態。

 

另一邊，我的一雙兒女眼帶笑意，同公主觥籌交錯。

 

我的小女兒還挽著長公主的手臂，姿態嬌嗔，仿佛長公主才是她的母親。

 

她使喚芙蓉端上一盒糕點：

 

「公主，你素日便愛吃這玉靈膏，這是今日新鮮制作的，快嘗嘗。」

 

我看著她諂媚地向公主舉起一碟糕點，伸手捂住胸口。

 

雖然如今正值盛夏，可我卻覺得好似被一盆冰水從澆到腳，冷徹心扉。

 

玉靈膏制作工藝繁復，需剝好龍眼，盛竹筒式瓷碗內，每肉一兩，入白洋糖一錢，再入西洋參片，如糖之數。碗口幂以絲綿一層，日日於飯鍋上蒸之，蒸到百次。

 

凡衰羸、老弱，別無痰火，便滑之病者，每以開水瀹服一匙，大補氣血，力勝參芪。

 

女兒自幼身體不好，我便每月為她親手烹制。

 

今日便是本月玉靈膏出鍋的日子。

 

我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兒卻將此物就這樣獻給了同她無親無故的長公主！

 

而且聽她所言，長公主素來便喜歡食用此物。

 

怪不得！

 

怪不得每月我制作玉靈膏都有盈餘，可女兒總說不夠吃。

 

我不禁低頭看自己，一身粗布麻衣，早已被歲月蹉跎容顏。

 

而樓內那四人卻越看越像是一家人。

 

長公主年方四十，終身未嫁，容顏保養姣好。

 

而我丈夫兒女一身錦衣華服，與其在一起襯得如此和諧。

 

我倒像是外人了。

 

3

 

回到家時，已是月上柳梢頭。

 

我看著滿桌菜餚傷心又難過。

 

蟹粉獅子頭、水晶餚肉、油淋魚鱗雞、蔥燒孤雁、樂天鴨子、釀苦瓜、五關雞和醉青蝦，這幾道江州菜均是夫君最愛。

 

我抬手遣散了服侍的小廝與婢女。

 

連燈燭都熄滅了幾盞，呆坐在桌前。

 

他們估計，也不想吃了吧。

 

我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聽見有人推門而入。

 

江雪薇與江賀一左一右立在江廷玉身側，神採飛揚：

 

「今日公主……」

 

他們抬步邁過門檻，陡然瞧見桌前坐了一人，齊齊噤聲。

 

江廷玉走上前，見是我，面色突然有些慌亂。

 

不過一瞬又恢復清明，反而帶了一副呵斥的語氣：

 

「你坐在此處是要嚇唬誰！」

 

兒子江賀上前，用火折子點燃滅掉的燭火：

 

「母親，您怎麼燈都不點……」

 

燭火點亮，滿滿一桌菜顯露在他們三人面前。

 

三人神色都有一絲錯愕。

 

還是女兒江雪薇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上前挽住我的手不住搖晃：

 

「母親，我與張姐姐逛梨園詩會久了一些，回家路上遇見父兄便一起回來啦，您居然準備了這麼大一桌子菜，我們一家人可要好好品嘗一番！」

 

我輕輕拂開她挽著我的手，她有些尷尬地招呼江廷玉與江賀就座。

 

江廷玉自顧自倒了一盞茶，見我沒有如往常一樣端上玫瑰芙蓉糕眉頭一皺：

 

「你如今是越發怠慢了。」

 

我沒有理他言語中的責怪，冷冷地看著他們三人，最後目光落在江雪薇身上：

 

「不是不喜歡這套衣服嗎？」

 

她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裙，語帶慌亂：

 

「這……今日出門匆忙，隨便拿了一套……」

 

我繼續追問：

 

「那玉靈膏公主可還喜歡？」

 

女兒愣住了。

 

被我抓包，一時間神情錯愕。

 

倒是江廷玉聞言神色冷冽，將手中剛拿起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發出「啪」的巨響：

 

「你這是要鬧什麼！」

 

我面無表情看向他：

 

「你不是參加同僚宴請去了嗎？」

 

江廷玉疾言厲色：

 

「既然知道了，還做這副樣子給誰看？

 

「公主為了我特意擺席慶祝，這是給我們江府臉面。她盛情邀請我與賀兒薇兒前去，我們難道要為了吃你這食之無味的濁醪粗飯而不去赴宴嗎？」

 

他說著說著神色又緩和些許。

 

「我知道你辛苦張羅這麼大一桌子菜，我們這不是回來同你團圓了嗎？」

 

女兒也連連點頭：

 

「公主難得宴請一次，我穿好一點也是應該的呀母親，您有些太過大驚小怪了。」

 

聽他們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罪責歸因於我，我內心一陣冰涼：

 

「所以今日，還是我不對了？」

 

女兒與兒子連連點頭：

 

「母親，不要再無理取鬧了，我們這不是坐在這裡跟你一起用餐了嗎？當初為了你，父親放棄了尚公主，這些年錯過多少機會。如今我們有機會彌補，怎麼你還不高興了呢？同公主相比，您的確是像街上那些人所說，是拿不上臺面的鄉野粗婦。」

 

說著，他們還同情地看向江廷玉：

 

「父親，這些年，您真是受苦了！」

 

看他們這樣一唱一和，完全不覺得自身有任何過錯的模樣。

 

我一口氣鬱結在胸口多時，再也無法忍受，起身將整個飯桌掀翻在地。

 

他們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騰地站起身。

 

女兒嫌惡地退後幾步，生怕散落的湯汁碰上她的衣擺：

 

「母親，你這是做什麼？你真的沒有長公主溫柔賢淑，體恤父親！」

 

我指著她，指尖顫抖：

 

「這套衣裙你不是不喜歡嗎？及笄禮都不穿，如今卻穿著它去赴長公主的宴會。長公主對你來說，可真重要啊！」

 

我又指向這滿地狼藉。

 

「你們口中的濁醪粗飯，我可是精心籌備了整整一天！」

 

兒子此刻也沒忍住對我呵斥：

 

「多少年了，日日都是這幾道菜，我們早就吃膩了！」

 

我眼中泛起漣漪，原來他們是這樣想我的！

 

江廷玉總說懷念江州，我才日復一日，為他做江州菜。

 

結果卻換來一句吃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