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舊不說話,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是為夫之過,公事煩冗,實在是不得已。」
「怕不是公事吧?」我笑了笑:「夫君,往返徽春坊和侯府,還是累吧?」
裴邈帶笑的表情一點點地收斂,握住了我的手:「就為這點事,何至於此?」
理所應當,毫不在意,裴邈點了點我的鼻尖:「堂堂世子夫人,吃這醋。」
指尖一點點地發涼,我似是呆愣住,像是從未認識過似地看著他。
「傻不傻,為這事兒動怒。」裴邈軟了態度:「音娘孤苦伶仃,自是無法與你相比,你何必與她置氣?」
一股火燒得我五髒六腑都在疼,「誰敢與她置氣,成婚之前你便與她有了苟合。你寵她至此,不惜花重金置辦外宅!」
我脫口而出的話語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和哭腔,裴邈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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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就要來抱我,仿若我無理取鬧似地:
「怎如此委屈啊琬娘,你是什麼身份,她不過一個無名分的外室。」
「我為你連個通房侍妾都無,怕音娘惹你嫌,才放在了外面。」裴邈吻了吻我的頭發,溫柔得如同塌間情話:「同僚笑我多少次,娶了美嬌娘心都被牽住了,你這般妒婦,傳出去怕惹人笑。」
酸澀尖銳的委屈直衝我鼻尖,胸悶澀苦,我在此刻感到了天大的荒謬。
我在背叛的苦痛裡燒灼,他是我的丈夫,我愛的人,婚後甜蜜的日子讓我昏了頭,我應當要為他守貞,便也這般天真地想裴邈。
是了,他是男人。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這是這個世道的天理。
6
淚水連著我的臉頰一片冰冷。
我推開了裴邈,「我今日身體不適,世子爺別處安寢吧。」
「我這般低聲下氣,你還鬧什麼脾氣。」裴邈皺眉:「和一外室吃這醋,你可有半分正室的風度?」
捅進心口的刀被猝不及防地拔出來,我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好像和新婚時溫聲喚我琬娘的是兩個人。
「我一貫都沒什麼風度,而且,」我遲鈍地摸了摸臉上的水意,「世子爺身上的花香我聞著想吐。」
裴邈睜大了眼睛,脖頸青筋鼓動,帝王近臣,養氣功夫甚佳,壓下暴怒冷聲:「夫為妻綱,善妒可不是賢妻所為。」
我轉身背對他。
裴邈甩袖而去:「你簡直不可理喻。」
珠簾晃動,燈火搖曳,我閉上眼,苦澀的淚水沾湿了枕頭。
那之後裴邈再沒來過浮雲院,一開始宿在內書房,而我始終不肯低頭。
第七日,裴邈的貼身小廝來拿他的朝服。
朝服送去徽春坊,意味著世子爺下值後便不再歸家。
身為枕邊人,我知道這是裴邈遞來的臺階,我隻要服軟,裴邈今晚便會回浮雲院。
多簡單的動作啊崔明琬。
我指甲掐進肉裡,隻要柔聲說一聲,讓世子爺親自來取,這件事就過去了。
但我為什麼說不出口呢?
喉嚨被酸澀堵住,退了這一步,往後餘生,我都要忍受這般痛苦,做個睜眼瞎。
浮雲院上下噤若寒蟬,半晌,我垂下眼:「銀琅,拿給他。」
小廝訝然,似是想要說什麼,躊躇半天還是行了禮退下。
銀琅焦急:「小姐!你糊塗啊!你這是將世子爺往小賤人那推。」
我置若罔聞,晚飯後,侯夫人請我去她院子。
「你這般聰慧,怎在這事兒上是個傻的!」侯夫人握住我的手:「一個外室,比不上你們夫妻情分,何至因為這點事兒置氣?」
我沒說話。
「你娘是怎麼教你的,琬娘。」侯夫人苦口婆心:「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你是他正妻,再寵那個小蹄子也越不過你去。」
我倏地掉了眼淚。
侯夫人摟住我:「心肝兒,聽娘的,你有了孩子就穩了,別軸這口氣。」
第二日,我母親從太師府給我送來一封信,循循誘導:琬娘,事已發生,你自幼聰慧,看得清利害。
母親重復:別軸這口氣。
我閉上了眼睛,裴邈一心有兩意,所有人卻都直指我而來。
有什麼遏住了我的喉嚨,我快喘不過氣來。
半晌,我閉眼扶額,吩咐銀琅:「晚膳去請世子爺。」
銀琅驚喜萬分:「是,奴這就去。」
7
當晚裴邈回了浮雲院,院內上下松了神。
銀珠為我梳妝,「世子爺念著您呢,朝服根本沒送去徽春坊,放在內書房,您一去請,下值就來了。」
「您啊,使點手段,還有那個小蹄子什麼事兒。」
我看著銅鏡裡的自己,笑了笑,好像很歡喜似的,隻是眼神陌生得讓我害怕。
裴邈著了身玉白錦袍,他是武將,很少穿這般亮色的衣裳,隻因為我喜歡。
他握住我的手,神色如常,語氣依舊溫和,飯後,送了我一支碧玉鴛鴦簪子。
裴邈在銅鏡前為我親自釵上,落了一吻在我的鬢發旁,如同新婚第二日,「夫人甚美。」
吻溫柔繾綣,從鼻尖到了耳際,裴邈將我橫抱進了內室,下一個吻到來前,我偏過臉,落在了頰邊。
我聲音柔得像水:「我來了癸水。」
裴邈身形一頓,他記得我的日子,親了親我的額頭,將我攬在他的懷中。
所有人都默認我退了這一步,想通了這口氣。
葵水結束的第三日,裴邈的小廝來稟告:「世子爺今晚去徽春坊。」
我笑出了聲,枕邊人是這樣,他知道,這道坎我過不去。
可他硬要我低頭,要高高在上地訓我,要我如賢妻一般,為他打理內宅,在他前往徽春坊時,準備好行裝。
心依舊泛起細密的疼痛,但掐在我脖子上的那雙手卻松快了不少。
不低頭,我才能喘上氣。
中秋那日,裴邈在宮中喝了酒,難得回了浮雲院。
我接過銀珠遞來的帕子,坐在床榻邊為裴邈擦汗,他身上依舊有股淺淡的桂香,朦朧間握住我的手腕,低吟:「琬娘。」
我嗯了聲,便不再動,凝視他英挺的臉,後知後覺地發現——
我已經不在乎這花香是否是宮裡沾上的了。
8
中秋後裴邈去徽春坊的時日逐漸變多,但每逢五逢十都回正院。
下人滿意,世子爺心還是向著浮雲院。
侯夫人也滿意,我淡然的態度,讓她覺得我頗有正室風範。
但隻有我知道,爭吵過後到現在,我和裴邈再沒行過房事,夫妻同床異夢,無聲對峙。
裴邈要我心甘情願地低頭,彎下脊梁,獻上柔順的靈魂。
夫妻情分到這一步,已然沒有多少滋味,為了打發時間,我將在東門大街的名下鋪子改成了書肆。
重陽前夕,我照例前往書肆視巡,掌櫃的迎上來:「夫人,有位客人想要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吳川居士真跡難尋,這一幅是我的陪嫁,卻沒落章,掛在堂前,來往無人在意。
我一哂:「倒是好眼力。」
話落,我提裙走上了臺階,驀然和轉身過來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一切喧囂遠去,我心神巨震。
男人高鼻薄唇,飛眉入鬢。
著一身繡著暗紋的藏青錦袍,拿了把折扇,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卻有股威壓般的肅厲。
身量颀長,面如冠玉,黑沉沉的眸子帶著凌然。
身後跟了兩個侍衛,抱著劍,低眉順眼。
我聽見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如同新婚那日蓋著蓋頭的緊張,甚至更急促。
男人收起扇子,文質彬彬,卻有種不怒自威的從容:「敢問夫人這副畫可賣?」
指尖發麻,胸口處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衝撞,我被從未有過的激蕩情緒撞得頭暈目眩,咬了下舌尖,才道:「這一幅是我的陪嫁。」
男人一愣,笑了下,向我行禮:「是在下唐突了。」
他笑起來幾乎是兩個人,眼尾微彎,如沐春風。
我搖了搖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結束的對話,恍惚一般走上二樓書房。
銀琅為我沏了茶。
我端著茶盞的手卻在微微發顫,半晌,遲鈍地將手放在胸前。
心如擂鼓。
9
樓下忽聞人語,我倏地抬了眼,看向了窗邊。
軒窗半開,正對書肆後巷,窗邊一張紅木大案,案上藍釉裂冰紋花瓶中,插滿開得含蓄,半遮半掩的劍蘭。
我看著落於窗上的花影,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小姐?」銀琅不解地喚了我一聲。
我置若罔聞,走到軒窗邊,剛才那位男子帶著侍衛立於樹下,身姿挺拔。
趨於平緩的心跳再次撞擊耳際,明明所有氣血上湧,指尖卻一片冰涼。
我伸出手,抽出一支劍蘭,碧綠花莖帶著水意,淅瀝瀝地往下滴。
銀琅像是預感到了什麼,捂住嘴堪稱驚悚地看著我。
細瘦小臂上的玉镯輕輕滑到腕骨間,同時滑下去的,還有那支芬芳冷豔的劍蘭。
如玉公子瞬間被冷香砸了滿懷,藏青色的錦袍落下一片似有似無的水痕,伴隨著我的驚呼聲。
男人應聲抬頭,看見了一張冰清玉潤的臉。
朱唇半啟,眼睫微顫,目剪秋水。
雪白耳垂上藍玉耳墜微晃,細白的手指輕輕扣住了窗沿,似是受了驚嚇,略帶歉意地退後了幾步。
美人幽蘭自芳,於軒窗旁垂釣。
男人難得覺得有趣,笑了一下。
很快小巷後門打開,來了個小廝,連連作揖,請他入內換洗淨手。
他纡尊降貴地彎下腰,撿起那支劍蘭,溫聲道:「叨擾了。」
「小姐。」銀琅軟倒在地,再發不出聲音,她看了全程,這劍蘭本不是小廝所說那般無意脫手。
我垂目看手,尚還沾著水珠,殘存著清幽淡雅的花香。
後頸一片湿冷,我抬起手放到鼻尖聞了下,恍若花香縈繞。
我笑了笑,扶正發間裴邈送的碧玉鴛鴦簪,聲音清泠泠:「請那位公子上二樓雅間。」
10
香爐青煙嫋嫋,我端坐屏風後,看著男人緩慢地走進了屋內。
他手裡執著那一株劍蘭,隻站屏風前,未進一步,拱手行禮:「夫人,在下失禮了。」
「公子言重了。」我的聲音輕輕幽幽,溫軟又仿佛綿綿情意隱而未發,「我臨窗插花,失手將這株劍蘭掉了下去,是我失禮了才對。」
下人在這個時候上了茶,我起身,繞過了屏風,和他對上了目光,微微一笑:「公子還請上坐。」
男人又笑了聲,聽不出什麼情緒,我們共同對案而坐。
茶香彌漫,男人將那株劍蘭放於案上:「這書肆形式新穎,藏書頗多,夫人蕙質蘭心。」
「閨中寂寞,打發時間罷了。」我提手為他倒茶,「公子可是喜歡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男人話語坦蕩:「說不上喜歡,隻不過有市無價,附弄風雅。」
「公子一眼認出樓下那幅真跡,過謙了。」我垂目看那株已然半焉的劍蘭,急速的心跳已然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疼痛,但我的情緒又是那麼鎮靜:「我還有一幅吳川居士的遺作,公子若是想要,十日後我可為公子送來。」
男人那雙壓著凜冽薄冰的眼睛看著我,審視半晌,忽而一笑,芝蘭玉樹一般,「有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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