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嘴裡發苦,不知哪裡又惹毛這位祖宗了,生怕他當眾說出什麼來,隻好耐著性子低聲說:“有話咱們回去說,有火你回家再發好不好?”
他當著外人地面,實在沒心情哄竇尋,隻想趕緊把狂犬病發作的那位弄回家。
殊不知,他勉為其難的安撫就像一張企圖包住火的紙,基本隻起到了助燃的作用。
竇尋有些尖刻又有些慘淡地笑了一聲——回去再說,又是回去再說。
他胸中的邪火不顧一切地噴薄而出:“竇俊梁說我有病,你呢,想把我遠遠送走,我看你們倆意見倒挺一致。徐西臨,你覺得我見不得人,多說兩句都能讓你心驚膽戰是不是?”
他偏要說!
吳濤把包間的ktv背景音量關到了最小,難得扮演一次和稀泥的角色:“你們倆幹嘛呀這是,一見面沒怎麼著呢就嗆,這還有女生呢,注意點行不行?”
徐西臨面沉似水地盯了竇尋片刻,然後衝吳濤擺擺手,拎起自己的外套:“不礙你們的事,竇尋,你不走我走,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他說著,大步往外走去,手機錢包一概沒想起拿,雖然面部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心裡大概已經氣瘋了。
老成一頭霧水,不知從何勸起,隻好重重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撿起徐西臨落下的東西,匆忙追了出去。
剩下個吳濤面對竇尋有點犯怵,半天才試探性地抬手拍拍他的肩:“我說天才,你沒事吧?”
竇尋木樁似的在地上釘了片刻,也一聲不響地追了出去。
餘依然:“……什麼情況?”
“誰他媽知道。”吳濤衝她聳聳肩,他感覺自己有生以來就沒能摸準過竇尋的狗慫脾氣,原地踟蹰片刻,吳濤說,“你們先坐著,我去看一眼。”
月半彎裡暖氣融融,一出大門,凜冽的西北風立刻張牙舞爪地欺壓上來。
老成在月半彎門口馬路對面追上了徐西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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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西臨這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身量颀長,在一片夜深人靜中,他的臉色格外憔悴,雙頰甚至有一點凹陷,從眼睛裡往外透著股深深的疲憊,早些年的少年意氣被消磨得一點也不剩了。
老成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覺得徐西臨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的樣子,像個滿懷心事的陌生男人,與他印象中那個張揚活潑的少年已經大相徑庭了。
老成努力定了定神,拿著徐西臨的手機和錢包緩緩地走過去:“團座,忘東西了。”
徐西臨心不在焉地嘆出一口白汽:“謝謝。”
寒風中,徐西臨方才回過神來,恍然自己方才竟然是在怕竇尋,怕他當著人面抖出他們的秘密。他茫然地搓了搓自己的雙手,捫心自問:“我怎麼會這麼惡意地揣測他?我跟他怎麼會鬧到這種地步?究竟因為什麼?”
老成小心翼翼地問:“你跟竇仙兒到底怎麼了?”
徐西臨頓了頓,避重就輕地說:“他想直接工作,我覺得他繼續深造比較好,那天說嗆聲了,吵了一架,沒什麼大事。”
“哦,就、就因為這個啊?”老成抓耳撓腮地說,“你也是,管那麼寬幹什麼,你又不是他爸。”
徐西臨沒吭聲,目光越過老成,落在了他身後。老成一回頭,發現不能背後說人,竇尋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後的路口。
老成忙打圓場:“竇尋,咱家團座有點那什麼,那他不也是為你好麼?沒拿你當外人才有什麼說什麼的——不然怎麼沒見他跑到監獄裡挨個跟他們吵讓他們別犯事的?”
竇尋直勾勾地看著徐西臨:“你是為我好還是想擺脫我?”
徐西臨無比疲憊地一低頭:“竇尋,你懂點事吧。”
老成:“哎哎,都是自家兄弟。”
竇尋漠然說:“我不是他兄弟。”
徐西臨:“你還沒完了是嗎?”
竇尋一步一步走過來:“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是塊擺脫不了的狗皮膏藥,硬撕撕不下來,但是出國幾年就不一樣了,回來以後什麼都淡了,對不對?到時候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擺脫了我,穩穩當當地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以後跟人說起,就說我是個小時候在你家住過的熟人——是不是?”
老成訥訥閉嘴,感覺竇尋這話裡的信息量有點大。
徐西臨面色鐵青,沒想到自己連著五髒六腑的心疼在竇尋眼裡會被扭曲成這個意思。
隨後,還不等他開口阻止,竇尋已經脫口吼了出來:“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不可能!你一天是我的人,永遠都是我的人!既然走到這一步,別想退回去,回不去了!沒人跟你裝好兄弟玩過家家!”
老成:“……”
他覺得如果竇尋的語文不是體育老師教的,那恐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點毛病。
徐西臨腦子裡“嗡”一聲。
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光了衣服,赤條條無處躲避的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周圍人與車的聲音全像是被蓋了馬賽克一樣模糊不清。
徐西臨嘴唇動了動,近乎無意識地說:“竇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什麼都敢說,是你不敢聽。”竇尋不顧一切地說,“我沒有傷天害理,沒有違法犯紀,我行得正、坐得直,我就是同性戀,怎麼了?你既然覺得這事難以啟齒,怎麼沒一頭撞死在我床上?”
好不容易找對了方向追過來的吳濤腳步猛地剎住,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停在幾米之外,進也不退也不是,跟驚駭的老成面面相覷。
這是無數次在徐西臨噩夢裡出現過的場景,轟然落到現實,一時間他居然覺得有點不真實。
然後徐西臨一句話都沒說——他實在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轉身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就走了。
這幾年,整個城市像翻天覆地一樣,月半彎曾經的輝煌也一去不返了,它漸漸成了城市中一所普普通通的娛樂場所,從外表看來,已經有些舊了。
竟然有些陌生起來。
走過多次的老路也好像都是新的,徐西臨夢遊似的坐著車,走著陌生的路回了家,不記得自己怎麼進的門,也不記得和外婆交代過什麼,在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徐進的書房裡了。
老成和吳濤先後給他打了幾通電話,徐西臨一個也沒接,甚至沒想去看看手機,任憑它響到自動掛斷。他腦子裡有無數的念頭煙花似的炸,又灰燼似的滅,一個都沒留住,在昏黃的臺燈下坐了半宿,然後門被人試試探探地敲響了。
竇尋盛怒之下口不擇言,花了半宿的時間冷靜下來,衝動過去,竇尋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蠢事,他越想越心慌,恨不能時間倒流五個小時,抽死當時的自己,終於鼓足了勇氣去敲徐西臨的門。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去敲徐西臨的門。
然而徐西臨沒有開。
竇尋敲門的聲音和勇氣一起飛快地流逝,很快隻剩了一層薄薄的血皮,他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猶豫,最後要抬不起手來了。
然後他聽見屋裡椅子響了一聲,竇尋帶著一點期冀抬起頭,卻從門縫裡看見裡面的燈光暗了……他眼睛裡的火光也跟著黯了,他在徐西臨門口僵立了半晌,無計可施,隻好黯然走了,像往常那樣,寄希望於明天或者後天……哪怕是一周、一個月,徐西臨最後會原諒他。
第二天,徐家來了個意外的訪客。
宋連元帶著一大堆探病的營養品來了,進門看了看徐西臨的臉色,問:“有人在家嗎,就你一個人?”
竇尋去上班了,護工陪外婆去醫院復查。
“就我自己。”徐西臨天快亮才睡著了一會,沒多久又被生物鍾攪合醒了,精神差極了,一直在耳鳴。
宋連元又問:“老太太腿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回來?”
“可能得晚上——腿還那樣,老人磕磕碰碰了,恢復得太慢。”徐西臨掐了掐眉心,又含糊地說,“哥,你下次來別帶東西。”
宋連元身上帶著一股江湖氣,看起來比同齡人深沉很多,沒理他,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玄關的櫃子上,把櫃子都佔滿了:“還拿我當哥?”
徐西臨一皺眉:“這話從哪說的?”
宋連元:“有些話,當哥的說法和熟人的說法不一樣,你想聽哪個?”
他從小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都會去找宋連元,宋連元說過,將來要是徐進老了,他管養老,徐進沒了,他來送,往後替她看著兒子。
徐西臨不假思索地說:“哥。”
宋連元點點頭,然後面無表情地抬手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宋連元早早出來混社會,曾經職業取向成謎,小流氓們全怕他,手勁大得能扇死牛。徐西臨差點被他這一巴掌扇背過氣去,踉跄兩步撞在牆上,眼前都黑屏了,整個人木了片刻,嘴裡才泛起一股血腥味——舌頭被牙劃破了。
徐西臨被打傻了、也從渾渾噩噩的狀態裡被打出來了。
宋連元冷靜地問:“知道哥為什麼打你嗎?”
月半彎是宋連元的地盤,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傳進他耳朵。
徐西臨一手捂著臉,一手扶著牆,胸口劇烈而無聲地起伏著,半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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