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自拿出證據，自證清白，向眾人講明來龍去脈。

 

母親紋絲不亂阻了我：

 

「就這點小事，何必煩擾陛下。

 

「不過是定了親事的一對佳偶相看一番罷了，有什麼大不了。」

 

柳雲霜嗤之以鼻：

 

「定了親事？京城誰人不知，你原先要把女兒嫁到定南侯府。怎的，侯夫人還在跟前，你就翻臉不認，看不上侯府嫡子，要將她許配給一個什麼都不是教書先生了？

 

「大家快來瞧瞧，這就是诰命夫人的氣度，鎮國公柳家的做派，道貌岸然，虛情假意！

 

「活生生搶走我的女兒，說是要把她當作親生女兒，實際上，不問不管，出了事，就直接找個窮舉子打發了去，全然不替我女兒考慮，生怕玷汙了她自己的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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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捶胸頓地，哭坐在地，極致演繹為我抱不平的好娘親。

 

激得我眼底燻熱。

根本壓不住心底那股恨意，直想衝上去，徹底撕碎她那張偽善的臉。

 

「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貶謫了自己。」

 

始終不發一詞的夫子，突然攔下我。

 

以極其鄭重的神色，對我許下承諾：

 

「我願意娶你，我願意負責。

 

「今日有父母在上，又有百姓見證，我們就不是私相授受，而是有媒有聘，至於聘禮……」

 

他開始上下摸索，似是想尋一件合宜的聘禮，交於我。

 

「臭小子，就你身上那幾樣磕碜物件，也好意思拿出手！」

 

此前，母親並未知會我，定南侯夫人為何會隨她一道。

 

但自她進門，我始終留意，並無怒色。

 

這下又招呼門外小廝抬上來一箱箱貴重聘禮，惹得夫子想惱火，卻被她一瞪眼，隻有悻悻拂袖作罷。

 

我豁然頓悟。

 

「十幾年過去，雖說當年咱倆是閨蜜，但我真怕你因我說了衛琅幾句壞話，就忘了當年同我許下的這門親事。」

 

定南侯夫人欣喜悅意，溢於言表。

 

隻是對母親怨聲載道：

 

「我承認，我家這小子確實不像樣，非不要繼承祖蔭，自己碰個頭破血流，鬧了天大的笑話，那你也不能真招來全京城的門第跟我搶兒媳啊。

 

「诶诶，今天可是這麼多人都瞧見了啊，這板上釘釘的婚事，你是想賴也賴不掉了！」

 

15

 

熱鬧散去。

 

定南侯夫人臨別前依依不舍拽著我的手，說是改日鄭重上門提親，才不算委屈了我。

 

我謹禮謝拜再三，才將其送走。

 

回去小院尋母親，已不見蹤影。

 

半晌才找到，她人杵在一間偏僻的耳房內。

 

婆娑燭火曳動。

 

映照經年的佛像，積灰的香爐。

 

絕不是一日之功。

 

父親平生最討厭母親求神拜佛。

 

可這裡卻供奉了儒釋道三家神仙，香火不斷。

 

我恍然明白。

 

他不是厭煩母親裝出來的與世無爭。

 

而是怕母親受的冤屈真能上達天聽，對他施以懲罰。

 

如今懲罰降到頭了上，他苦苦祈求著寬恕。

 

他知道。

 

他自始至終都知道，母親沒有那麼不堪，也知道此生虧欠了母親良多。

 

可他寧願臣服於鬼神，也不願在母親面前屈就半個字。

 

「你們來幹什麼！」

 

珊珊歸來的父親，撞見我們在此，像被扯掉了遮羞布，面頰憋屈得黑紅窘迫。

 

眼神卻依舊惡狠狠的。

 

他一把奪去母親手中燃得正紅的清香，任由火星子在他手裡灼掉了皮肉，也不肯折斷。

 

隻因堂前的願符上寫的是【重振門楣，光宗耀祖】。

 

他聞雞而起，戴月而歸，已是跑遍了所有可能提攜幫襯他的各家各戶。

 

不過看他渾身透露著如喪家之犬般的悲楚落寞，隻怕是無功而返。

 

「我來，自然不是與你敘舊的。」

 

母親輕飄飄甩出一紙和離書，丟到了他臉上。

 

雖未有父親畫押，但官府已經備冊落印，即為作數。

 

「整整十六年，你我夫妻之名，每一刻，都讓我無比惡心。可為著嬛兒，我隻能強行忍耐。

 

「往後，你我再無瓜葛，你此刻就能將你痴痴念念的柳雲霜娶進門，比翼齊飛，百年歲好。」

 

說這話時，母親居高臨下抬著下颌，唇角還捻著嗤諷的笑。

 

一下刺中父親正是脆弱破爛的自尊心。

 

他立馬放言要傾盡所有，昭告天下，重新以正室之禮將柳雲霜風風光光娶進門。

 

前面正院驟然傳來男人的驚呼。

 

跑過去一看，方才沒臉不知逃到哪裡的柳雲霜，此刻髻鬢紛亂，雙頰暈紅。

 

前襟扣子開了一串，露著裡面的掛繩肚兜，正把不知何故出現在這兒的舅父，往她和父親的臥房中拽。

 

還柔弱無骨地哀求著：

 

「哥哥，求你再幫我一次，最後一次。」

 

蒼雲閉月，時隱時現。

 

我掐指算了算時辰，正與薛神醫囑咐我的分毫不差。

 

母慈子孝，須得母慈，子才孝。

 

若母不慈，那就隻能上行下效。

 

柳雲霜取酒之時，我趁機在那盤莴筍之外的所有飯菜裡下了藥。

 

卻不是媚藥。

 

僅僅是讓人一時有靜脈逆流、血脈賁張之感的幻藥而已。

 

就算柳雲霜拒絕了我好心遞給她的雪蓮漿，但隻要忍上一個時辰，就能安然無恙。

 

可對於心存齷齪、早有芥蒂之人，他們哪還管得了這些。

 

舅父板正文官清貴風骨，像甩掉穢物一樣，狠狠將柳雲霜甩在地上。

 

張口斥罵：「看來坊間傳言是真，你果真不是父親的親女兒，隻是那賤婢與馬夫生下的賤種！

 

「從前一聲好哥哥诓著我幫了你那麼多次，事到如今，我與父親因你前程盡毀，你還敢拿臨漳來威脅我，我……」

 

舅父話未說完，已被父親一記重拳掀翻在地。

 

即便舅父說的句句屬實。

 

他從前的幫襯並無骯髒下流，對衛臨漳格外照拂，也不過是因為他膝下無子，柳雲霜曾許諾待他百年後，自有衛臨漳為他扛幡摔盆。

 

誠然今夜是母親模仿柳雲霜筆跡作偽信一封，以此事作要挾，逼他前來，重修舊好。

 

可落在父親眼中，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狗雜碎，我當你是兄弟，你卻背著我，讓她喊你好哥哥！

 

「我有今日，都是你們算計我，原本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都已是不惑之齡，父親與舅父瘋狗似的扭打在一處。

 

彼此像是壓抑了許久，說盡了侮辱對方祖宗的汙言濁語。

 

直至兩人脫力癱倒。

 

父親喘息著抬頭。

 

燈火闌珊，緲似幻境。

 

彼時千山萬水的近，此刻近在咫尺的遠。

 

他飽含千言萬語，望向廊下搖曳光影裡的母親。

 

似有悔恨，也有歉疚。

 

正是疊起之時，被擁上來拉架的柳雲霜和衛臨漳無情擋住。

 

他像是找到了發泄口，咬牙又泛起狠，將從舅父身上挪開的拳腳對準了他們母子。

 

柳雲霜哀號，痛苦承受著。

 

卻始終不忘將衛臨漳護在身下。

 

我陡然發現。

 

原來柳雲霜一身凡胎肉骨，並非鐵石心腸。

 

她也有舐犢之愛，也能為愛子計長遠。

 

隻不過。

 

承接她那份愛意的，隻能是康健無虞又能疏為倚仗的衛臨漳。

 

16

 

吏部查實，外祖父與舅父外放期間，屢有納賄。

 

然而可笑的是，他們一生忌諱柳姓，打的卻是鎮國公府的招牌。

 

不諳京中事的地方官員，被他們蒙騙，逢年過節，獻納歲銀。

 

依律，罪該問斬。

 

可陛下發了話。

 

隻讓他們重新改姓柳，流放邊境。

 

外祖父受不了闲言碎語，又怕仗著柳家享了半輩子福的身子，吃不了那份苦，病重亡故。

 

柳雲霜前去奔喪，百般自證，磨破了嘴皮子，舅父卻隻嫌她髒了外祖父的靈堂。

 

毫不留情將人轟出去，舅父便急著趕來給母親報喪。

 

在鎮國公府跪了整整半日，又磕足了響頭：

 

「哥哥是被柳雲霜那個賤婢給騙了，這天底下隻有你我才是同胞兄妹。」

 

見到母親，他絕口不提外祖父的喪事，隻一再懇求：

 

「幫哥哥求求陛下，別讓哥哥再去戍邊了成嗎？」

 

母親請出了外祖母的牌位：

 

「哥哥這會倒想起來，你我是一母同胞了。可你幫著父親給母親下藥，讓她昏沉不能理事，她鬱鬱臨S前與你道出君心難測的苦衷時，你說什麼來著？

 

「你說，那都是強詞狡辯，隻有父親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你此生都不會原諒她打著那些冠冕堂皇的旗號對我偏愛倚重的事實！」

 

母親真怕他臨陣脫逃，辱沒了柳家的門楣。

 

便以柳家家主的名義，將他綁了送去了京兆府。

 

順便拿回了本屬於外祖母的所有家產。

 

包括五柳巷予柳雲霜做陪嫁的那方小院。

 

預料不會那麼順利。

 

母親命十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們上門收院，卻還是無功而返。

 

回稟時他們說：「那衛琅像是瘋了一樣，見人就磕頭。每磕一次，就來一句，救命之恩，禮當受他一拜。」

 

這話好是讓人咋舌。

 

母親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 嘴角蔓延起嘲弄。

 

許久，才告訴我：

 

「這是他當年裝模作樣醒來，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人雖瘋了, 心眼倒是清明了。」

 

家丁們還說，他們搬空了那院子裡的所有東西做以威脅, 柳雲霜也沒理會半個字。

 

隻拉著衛臨漳, 撲倒父親跟前, 一再哀求作保。

 

她從來沒有對不起父親, 以性命起誓，衛臨漳是父親的親生兒子。

 

可父親就像入了魔障似的, 五感遁亡。

 

沉陷在自己執著的虛幻裡，隻顧著向來人磕頭。

 

逃不出，是想重來一次。

 

可母親滿眼夷然不屑：

 

「區區渡我一程的 ?NPC ?罷了，還妄想掌我的命？」

 

一月後，定南侯夫人履約, 上門納採。

 

我與母親站在門口待迎時, 正撞見有人被關在豬籠拖街遊行。

 

披頭的亂發, 滿身的汙穢，依稀能辨認是個女人。

 

可跟在籠子旁義憤填膺喊著「奸淫蕩婦, 沉塘不冤」的人, 我認得。

 

是衛臨漳。

 

籠中女人已說不出囫囵話, 隻悲切地伸著手指，想觸碰他。

 

卻被他嫌棄得躲開。

 

又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他嘴裡的口號喊得越響。

 

母親很是感慨：

 

「從前她柳雲霜滿腹謊話, 無人有疑, 誰能想到，如今她字字真言，卻是萬人唾之，人神共棄。」

 

沒錯, 一切都隻是捕風捉影。

 

柳雲霜是外祖父的血脈, 也對父親足夠忠貞。

 

可就算她喊破了天, 也沒人相信。

 

正如當初遭她妒忌而陷害的母親。

 

想來這世上並無黑白。

 

有的，隻是世人眼中的黑白。

 

畢竟從小到大，父親，對我來說，稱謂而已，別無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