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舅媽的聲音隔著門傳進來：「麥麥生得可真是好，以後一定能嫁給有錢人。」

 

媽媽的語氣裡難掩驕傲：「這妮子有主意得很嘞，都不用我操心。」

 

「哦？」大舅媽被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

 

其他的親戚們也被吸引了過來：「看來是有情況？快說給我們聽聽！」

 

不知道媽媽說了什麼，但我好像聽到了江聞祁的名字。

 

大舅媽連連誇贊：「不錯不錯，麥麥腦瓜子靈活，想得長遠……就是你家的穗穗，怎麼辦好哦，在家裡都這麼不合群，以後到了社會上……」

 

另一名親戚對自家的孩子道：「快去把你二表姐也喊來一起玩。」

 

那表弟不耐煩地嘟囔：「二表姐那個木頭，哪裡會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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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都是親戚們嘻嘻哈哈的聲音，直誇玩遊戲的幾個小孩聰明，會的東西連他們這些大人都不會。

 

12

 

過完年後，爸爸回到工地，我和何麥也繼續在學校念書。

 

她依舊不聽課，在期末的時候，就發假的成績給江聞祁；而我依舊發奮，老師們都說隻要我能保持住這樣的衝勁，考上重點高中的希望很大。

 

轉眼間，我們中考了，我如願以償，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結果——我是全鎮的第一名，超出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十幾分。

 

放榜的那一天，我雀躍地在村子裡飛跑，小貓小狗們跟在我腳邊，仿佛也為我高興。

 

可是何麥的成績卻很慘淡，根本夠不上普通高中的最低分數線。

 

她傷心地趴在媽媽懷裡哭。

 

其實她這樣的成績，並沒什麼好意外的，她甚至比我意料的，還多考了幾分。

 

隻不過這一年半，她一直編假成績騙江聞祁，騙得她自己都相信了，一時之間實在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看我無動於衷地站在一旁，媽媽把怒氣發泄到我的身上：「還敢看你姐姐的笑話，信不信等你爸回來，讓他打你！」

 

我黯然地回到自己和何麥的房間，輾轉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發消息給江聞祁。

 

他是我唯一能分享喜悅的人。

 

江聞祁回復了兩個字：恭喜。

 

恭喜。

 

我把手機塞回到口袋裡，也在心裡對自己說。

 

13

 

第二天，我竟然真的聽到了爸爸的聲音。

 

我如驚弓之鳥一樣地爬起來，才發現不僅爸爸，江聞祁也來了。

 

這還是我第二次見他。

 

我不懂什麼是何麥口中的「帥」，隻知道江聞祁確實和我在現實中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有點像電視裡的明星。

 

這一次，江聞祁是開車來的，同住一個村的親戚們都跑來看熱鬧，爸爸媽媽都感覺臉上很有光。

 

大伙兒幫著一起從車上搬下來很多吃的，因為江聞祁說我們小孩子正長身體，需要補充營養。

 

隻有一個小箱子裡裝的是書，有名著，也有雜談。

 

我長這麼大，還從沒擁有過自己的課外書，隻在同學那裡見過。

 

於是我來來回回，愛惜地撫摸著這個箱子，越看越高興。

 

江聞祁笑眯眯地對我說：「給第一名的獎勵。」

 

我也仰頭笑起來。

 

見江聞祁隻送了書和吃的，爸爸的臉色不由黑下來，媽媽提醒之下，他才勉強又牽起笑容。

 

兩個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計劃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要江聞祁給我和姐姐漲生活費，江聞祁答應了。

 

何麥很晚才從房間裡出來，身上穿著她最好的衣服，頭發也特地才洗過，梳著精致的發辮，散著很濃的茉莉香。

 

面對江聞祁，她比昨天對著媽媽時，哭得還要傷心。

 

可江聞祁依舊沒忘了問她，為什麼中考的成績這麼差。

 

她哭著找了考試時生病的借口。

 

江聞祁沉默了片刻，說：

 

「可是我去學校了解過，你平時的成績，就是最後一名。

 

「你一直都是在騙我。」

 

何麥猝不及防，晶瑩的淚珠還掛在臉上。

 

親戚們交頭接耳。爸爸感覺面子上掛不住，對江聞祁說起他自認為體面的場面話：「孩子也努力了，可她就不是讀書的料，有什麼辦法嘛！不都說過程大於結果？她沒對你講真話，是不想讓你操心，那也是善意的謊言啊！」

 

我從江聞祁的臉上看見一閃而過的無語。

 

可大概是出於自身的良好教養，他很快就把這情緒壓了下去。

 

「好，那何麥的事情我不會再管。」江聞祁說，「何穗的話……」

 

「你說什麼？！」爸爸厲聲呵斥，打斷了他。

 

何麥捂著臉，崩潰痛哭。

 

14

 

江聞祁冷靜地說：

 

「我們先前的約定，就是我會資助兩個孩子，一直到她們學業完結。

 

「既然何麥沒有把心思放在讀書上，以她的成績，也上不了任何一所高中，那麼……」

 

爸爸再一次打斷他：「好好好，我們本來就不稀罕你資助，那兩塊錢，還不夠她兩個平時吃喝的，正好都給我打工去。」

 

我錯愕。

 

江聞祁皺眉：「可是何穗，是你們鎮的第一名。」

 

「第一名怎麼了？我小時候也考過第一名，又不是隻有她會考。」爸爸說，「再說了，女娃一個，就算考到全世界第一，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我流著淚道：「可是爸爸，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爸爸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那你自己去讀書，不讓你姐姐讀，對她就公平了？

 

「我告訴你，大家伙親戚也都知道，我何光忠這個人就是很公平的，兩個孩子我一向來一視同仁，也沒因為你們是女孩子就嫌棄過，吃的喝的都沒少過你們！」

 

親戚們紛紛稱是。

 

我絕望得淚流滿面。

 

一屋子的嘈雜聲裡，隻有我和江聞祁兩個人，顯得格格不入。

 

15

 

何麥痛哭流涕地向江聞祁保證，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用功讀書。

 

她也想繼續上學，不想那麼早就出去打工。

 

江聞祁沉思過後，答應了下來。

 

他幫何麥聯系了市裡的一所普通高中。

 

何麥欣喜若狂，那些天我看江聞祁送我的課外書的時候，她也在旁跟著翻閱。

 

可她堅持了沒多久，就覺得這些書遠沒有網上的段子有意思，重新又刷起了手機。

 

這時候，爸爸不知道聽信了哪個工友的話，說普通高中的孩子遠沒有技校出來的有出息，技校的學生們畢業後都有一技之長，進廠的工資都比普通人更高。

 

爸爸心動了，熱切地託這位工友找門路，為此，還一反常態地送了人家不少禮物，終於把何麥弄進那本就什麼門檻都不需要的技校裡。

 

我勸何麥，還是應該讀正常的高中。

 

何麥猶豫了，可她後來想想，覺得普通高中的學業太過辛苦，確實還不如讀技校來得輕松。

 

決定要去技校後，何麥的日子過得更加昏天黑地。

 

她每天下午才起，起來後就飯也不吃地打遊戲。我常從她那手機裡，聽到各種不同的人的聲音。後來，她幹脆做起了「陪玩」，每天用甜得發膩的聲音，對著手機喊「哥哥」或者「老板」。

 

據說，她陪「哥哥」「老板」們打一局十幾分鍾的遊戲，就能賺五塊錢，她一天至少能接 20 單，還有來她這「包夜」的，包夜賺的錢更多。

媽媽本來還念叨，說何麥每天懶得連床都不下。可自從何麥把賺來的錢分了一半給她和爸爸後，她非但不再念叨，還要我一日三餐都給何麥端到床上去。

 

爸爸愈發覺得送何麥去技校，是一項正確的選擇。

 

「這還沒去呢，就這麼有本事。我們麥麥果然有出息，以後掙了大錢，別忘了給爸爸買大轎車，住大耗屎！」爸爸強裝幽默了一嘴。

 

「買大轎車？你又不會開！」何麥在家中的地位日益提高，都敢和爸爸嗆聲了。

 

爸爸哈哈大笑：「那你可以給爸爸僱司機的嘛！」

 

爸爸看不見的地方，何麥悄悄撇了撇嘴。

 

而我因為一天到晚捧著那些「S書」，賺不到一分錢，又被罵了。

 

「何穗，還不快去把你姐姐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洗了！一天天地，就知道吃白飯！

 

「洗完衣服記得把飯煮上，昨天煮的飯太硬了！」

 

16

 

九月，我終於過完漫長難熬的初三暑假，高中開學了。

 

高中的課程和初中很不一樣，我頓時感覺吃力了起來。

 

身邊是大把比我更優秀的同學，哪怕我拼盡全力，第一次月考的時候，也隻獲得了班級第二十四名的成績。

 

我落寞地回到家，爸爸和何麥也在。

 

我和何麥的學校都在市裡，因為是寄宿制，我們都很少回家，差不多一個月才回一次。

 

何麥正神採飛揚地對爸爸媽媽說她在技校裡的趣事：「……沒人管，我們想出去就出去，有兩個男同學不知道，還半夜跑去翻牆，結果直接從牆上摔下來！」

 

爸爸媽媽被逗得前仰後合：「這兩個傻瓜！」

 

媽媽看見了我：「穗穗，你學校裡有什麼好玩的事啊？說出來給爸爸媽媽聽聽。」

 

爸爸不屑地道：「她那種學校，還能有什麼有意思的？都是一幫隻會S讀書的書呆子，以後出了社會，照樣混不開。我跟你說，現在多的是這種人，有文憑，沒文化。」

 

媽媽給爸爸鋪了話，成功討好了爸爸，露出一種很愉悅的神情。

 

我當作沒聽見爸爸的話，一心隻想快點回房間：「確實也沒什麼事，每天就上上課，考考試……」

 

「考試？」何麥眼珠子一轉，問道，「我聽我同學說，你們那種學校是要月考的吧？何穗，你考得怎麼樣啊？」

 

我被說中傷心事，低著頭小聲道：「我考了班裡的二十四名……」

 

「什麼？我沒聽錯吧？」媽媽和何麥都很驚訝。

 

等確定我是真的隻考了二十四名的時候，她們兩個瞬間都笑掉了大牙。

 

對她們來說，這簡直比何麥學校裡的趣事，還有趣得多。

 

爸爸鄙夷地看著我，流露出一副高瞻遠矚的樣子：「瞧瞧，我就說嘛，就你還想學人家考大學？不會真覺得自己在這小鎮能得個第一，去了市裡，就真能爭得過那些有錢人的孩子了吧？」

 

媽媽和何麥的笑聲裡，我含著淚抬起頭來。

 

爸爸也笑了：「喲，說你幾句，還哭了？」

 

我擦幹眼淚，人生第一次，一字一句，回懟爸爸：「我爭不過有錢人的孩子，也是因為你，沒爭過他們的父母！」

 

「老子是因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你竟然還敢看不起我！」爸爸勃然大怒，一耳光甩過來，又隨手抄起一邊的掃把。

 

媽媽和何麥都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看爸爸打我。

 

這一夜，我渾身是傷，顫抖著躲在被子裡。

 

幹脆，就這麼沉淪算了……

 

我一邊流眼淚，一邊想。

 

我的爸爸媽媽本來就是底層，我又憑什麼幻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我的不甘心、不服輸，隻把爸爸襯託得一無是處。

 

明明大家都生來卑賤，憑什麼就我妄想掙脫泥潭，這讓旁人還如何再自欺欺人地來一句，「時運不濟」？

 

是不是隻要我變得和他一樣，他就不會那麼討厭我了……

 

……

 

……

 

可是，我為什麼要他不討厭我？

 

他被我的努力刺痛，難道還是我努力的錯嗎？！

 

我就是要和他不一樣，和他們都不一樣！！

 

我打開了長久沒開機的手機，恨不得當場就外放一段講課視頻，來蓋過何麥的電視劇聲。

 

微信顯示有一條新消息。

 

17

 

江聞祁：月考怎麼樣？

 

我愣住。

 

這還是江聞祁第一次主動詢問我的成績。

 

消息是今天下午剛剛發的。

 

我看了眼時間，還不算太晚，就給他回復：你怎麼知道我們月考了？

 

他很久都沒給我回消息。

 

我心底的懊惱越來越重，覺得自己答非所問，又或者用的語氣太過熟稔，江聞祁生氣了？

 

可惜，發出去的消息已經撤不回來了。

 

我隻能羞愧萬分地列上自己每門課的分數，又把「二十四」的總排名附在了最後。

 

十幾分鍾後，我的手機忽然振動。

 

江聞祁：不好意思，剛剛有點事，才看到消息。

 

江聞祁：猜的，我從前也是一中的，高一的月考差不多就是這時候。

 

江聞祁：不要氣餒，一中學生的實力很強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嗎？意思就是，你也是一中的學生，所以你也很強。

 

我被逗笑了。

 

何麥抬頭看了我一眼，狐疑道：「大晚上的，你跟誰聊天？」

 

「沒什麼。」我敷衍她。

 

「小聲點，影響到我追劇了。」她不滿地瞪了我幾眼，按下暫停鍵，噼裡啪啦也不知道點了堆什麼，才又繼續把電視劇打開。

 

江聞祁對我考得最差的幾門課，給出了一些學習建議。我一一把它們截圖、保存，最後還覺得不夠，幹脆起床，把他的話抄在了筆記本上。

 

何麥一把奪過我的手機：

 

「你果然是在跟江聞祁聊天！……什麼嘛，大晚上的還探討學習。

 

「可是他為什麼寧願跟你聊學習，都不回我信息啊，嗚……」

 

18

 

我回學校後不久，就收到了江聞祁寄來的包裹。

 

除了一堆吃的，還有他親自挑選的教輔材料。

 

我如獲至寶，這些過去隻在同學們的桌上看到過，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也能擁有——還擁有這麼多。

 

我調整好了心態，又按照江聞祁的點撥，按部就班地學習。

 

高一第二次月考的時候，我考了班裡的第十五名，老師點名表揚了我的進步。

 

回到家中的時候，何麥又問我：「何穗，你月考考了多少名啊？你可別想瞞著我，我同學在一中有人認識，知道你們又月考了。」

 

我抿了抿唇，小聲道：「二十七名。」

 

爸爸嗤笑著掃了我一眼，媽媽和何麥都大笑起來。

 

後來，我每一次考試，都比先前進步上幾名，等到高一結束的時候，基本已經穩定在了班級的前三。

 

可在爸爸媽媽和何麥的眼裡，我始終都在二三十名徘徊，有時候還能掉到三十開外，那簡直是他們覺得最有樂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