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奶奶去世後，我想她了。媽媽卻說，嘴上說想都是虛的，好好學習才是真的想奶奶。

 

我說漢堡好吃，爸爸說，好好學習以後找到好工作，想吃什麼都行。

 

無論說什麼，他們都能扯到學習上。

 

01

 

從小到大，無論多麼毫不相關的事，爸媽都能引申出教育意義。

 

有一回，在電視上看到一起惡性校園霸凌事件。

 

我感嘆被欺負的男孩可憐。

 

爸爸卻說：「他平時肯定學習不好，要是學習好老師不會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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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個全校第一的學生被小混混欺負，校長直接出手了。」

 

「所以說還是得好好學習！」

 

離譜吧？

 

但在我們家，幾乎所有對話都是這個套路。

 

連我媽生病也不例外。

 

前幾天，她吃壞肚子腹瀉住院。

 

我放學後去醫院送飯。

 

一進病房，她卻抱怨連連：「怎麼叫你來了，你奶奶呢？你都初三了，耽誤上課怎麼辦？」

 

「沒事的媽媽，順路過來也不遠。」我擰開保溫盒，倒出粥，端出菜，擺到小桌上，「我想來看看你，你好點了沒有呀？」

 

「好什麼好，整天在醫院躺著什麼都幹不了。」媽媽還一直念叨我，「行了行了，你別弄了，放這兒吧，趕緊回學校吧！」

 

「晚不了，我再陪你一會兒，爸爸來了我就走。」我扶著她起床，遞筷子給她。

 

「陪我幹啥？你不是快月考了？少想這些有的沒的，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就是對我最好的陪伴了！」媽媽接過筷子，點了點我的腦袋，「我這病都是叫你氣的，你要是好好學習考個第一名，我明天就能出院！」

 

這種話我不是頭一回聽了。

 

上小學的時候，她做闌尾炎手術，卻說是因為我考試不好氣的。

 

小小的我非常驚恐，內心愧疚導致連續好久晚上睡不著覺。

 

現在又這麼說。

 

我小聲嘀咕：「明明就是你自己太過節儉，那菜都放了好幾天了還不舍得扔……」

 

「你什麼意思？我這麼省錢是給自己省的啊？還不是為了供你讀書上學的！要不是因為你，我能疼成這樣嗎？你再不好好學習，對得起我嗎？」

 

雖然我已經很小聲了，媽媽還是聽到了。

 

她撂下筷子情緒激動地指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肚子，臉色立馬白了起來。

 

我心疼地趕緊灌了熱水袋給她敷上，又把枕頭放背後讓她靠上：「媽媽你別急啊，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現在就回學校，一定好好學習，你放心吧！」

 

盡管知道媽媽生病的原因並不是我，可我還是拼命學習。

 

隻是希望她能因此而開心一些，能早點好起來。

 

月考時，我考了不錯的成績。

 

全班第十。

 

出成績的那天，媽媽非常高興地跟病友炫耀：「看到我閨女這成績，比吃什麼藥都管用。」

 

看她這樣，我也開心。

 

「別得意忘形了，下次還不一定考第幾名！」爸爸卻在一旁潑冷水，「你得好好保持，穩中有進才行。」

 

「下次我還考得很好，你們是不是要獎勵我？」我刻意忽略他的陰陽怪氣，笑著問道。

 

「你要是考第一名，暑假就帶你北京玩！」爸爸承諾。

 

北京！

 

我還沒去過呢！

 

於是我更加努力，幾乎是廢寢忘食。

 

爸媽似乎非常滿意，可能還有幾分心疼。

 

周末，他們帶我去外邊吃飯改善伙食。

 

可剛到餐廳，媽媽就和服務員吵了起來。

 

02

 

爸爸去點餐，媽媽變戲法似的從包裡掏出英語課本叫我在旁邊看書。

 

「你現在就是要用好碎片化的時間，多學一點是一點。」

 

本來開開心心出來吃飯的我，瞬間變得有些不高興了。

 

隻得拿起書，心猿意馬地翻起來。

 

其實根本就看不進去。

 

周圍亂哄哄的，再說這也不是學習的時候啊！

 

興許是看我不夠投入，媽媽站起來環視了一下。

 

隻見她叫來服務員吩咐道：「你能不能叫他們都小點聲，我閨女看書呢。」

 

「這個，」服務員小姐姐有些為難，「大家都是來吃飯的，說個話聊個天很正常啊，我們開門做生意，還能不叫顧客說話嗎？」

 

「不是不能說話，你看你這小姑娘理解能力怎麼這麼低下呢？我隻是說你讓他們小點聲，公共場合本來也不能大聲喧哗啊！」

 

「真的不好意思，我隻能稍微提醒一下，但他們如果不聽也沒有辦法。」服務員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了，「再說了，我們這是飯店，不是自習室。」

 

我眼看著媽媽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緊忙扯了扯她：「媽，我看完了，不看了不看了！你別著急呀。」

 

「看完了？這麼快就看完了？到底有沒有認真看！」媽媽卻絲毫不理會我，反而轉換為攻擊模式。

 

「曉璐，媽媽現在就告訴你，不好好學習是沒有前途的。你想想，你要是學習不好，考不上好大學，以後隻能當服務員給人端茶送水！」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頭快要垂到地上去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媽媽的話太難聽了。

 

她還喋喋不休，服務員小姐姐已經在輕輕啜泣。

 

不用抬頭看，我也知道周圍的人肯定都在指指點點。

 

最後還是爸爸回來將媽媽拉走。

 

此刻我早已沒了吃飯的心情，隻剩滿心無語。

 

媽媽卻不以為意，甚至以此為契機繼續對我教育：「這服務員素質太低，一看就是沒讀過什麼書的。」

 

「曉璐，你媽說得對。你得好好學習，以後找個好工作掙大錢，帶咱們去高級大飯店！」

 

這件事以後，我隱隱約約感覺到，爸爸媽媽對我的愛似乎並不是那麼純粹。

 

第二次月考，我退步了兩名。

 

雖然名次不是很好，但英語進步很多。

 

英語一直是我的弱勢。

 

往常隻考 70 多分，這次考了 80 分，連老師都誇我了。

 

我心裡美滋滋的，心想說不定爸爸媽媽一高興，就帶我去北京呢！

 

可回到家時，他們正在吵架。

 

媽媽嫌爸爸出去喝酒按摩：「你以前出去也就算了！現在居然去找小姐，趙光輝你要不要臉！」

 

「我自己掙的錢，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你管得著嗎！」爸爸酒勁沒過，說話時還打著酒嗝。

 

「怎麼管不著？你要是再出去嫖，我就報警把你抓起來！」

 

「臭娘兒們，你現在真是無法無天了！吃我的喝我的，還敢跟老子叫板了！」

 

醉醺醺的爸爸一拳將媽媽推倒在地。

 

媽媽也不甘示弱，站起來一頭頂到爸爸肚子上：「我自己也掙錢，又不是吃白食！」

 

「你那仨瓜倆棗的，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們扭打在一起。

 

我呆呆地愣在門口。

 

直到看到媽媽嘴角流出血，才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哭了。

 

「哭哭哭！哭什麼哭！你爹我還沒S呢！」爸爸不耐煩地捂著肚子坐到沙發上。

 

媽媽也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嘴角。

 

她注意到我手中的試卷，陰沉著臉問：「出成績了，英語考多少啊？」

 

她不問總成績，也不問別的學科。

 

單單隻問我最不擅長的英語。

 

「八，八十分。」

 

03

 

「怎麼考這麼低？平時那些磁帶學習機都白買了！是不是拿去偷偷聽歌了？」

 

本來有些氣喘籲籲的媽媽恢復了精力，一把拽過試卷甩我頭上，「我們這麼辛苦上班掙錢，你不好好學習對得起誰？」

 

「就是！你媽整天為了點錢跟我算計來算計去，不就是把錢省給你花！」

 

爸爸走過來拾起卷子，指著上面扣分的地方罵罵咧咧，「英語能有多難？不就是二十六個字母嘛！你考不好肯定就是因為沒好好學！」

 

前一分鍾還在吵架的爸媽，通過教育我實現了立場的統一。

 

我真的搞不明白怎麼什麼都能扯到我的學習上。

 

吵架是為了我。

 

和好也是因為我。

 

我再也沒有分享進步喜悅的心情，默默回到房間，將英語試卷撕了粉碎。

 

說英語簡單的爸爸根本連初中都沒上過！

 

五月末的時候，天氣逐漸熱起來。

 

我和爸媽的交流越來越少。

 

母親節的時候，媽媽卻又抱怨嫌我長大了和他們不親近。

 

她細細絮叨從小到大照顧我多麼費心盡力，回想小時候的我多麼可愛，叫我一時有些心酸。

 

上午她去買菜，我主動提出和她一起去。

 

出門時，我隨口吐槽了一句：「今天真熱啊！」

 

「好好學習以後在空調房裡上班就不熱了。」

 

看著菜市場裡，賣菜的大姨們在烈日下辛苦。

 

我想媽媽也許是對的，坐辦公室工作的確會舒服一些。

 

可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

 

隻不過是隨口討論一下天氣，為什麼一定要引申出教育意義？

 

我不再說話，兩人拎著菜一路沉默地往家走。

 

「你這孩子，一天到晚S氣沉沉的。」媽媽又這樣埋怨我。

 

我無心和她爭辯，目光被迎面走來的一對母女所吸引。

 

女孩年齡跟我差不多，穿著漂亮的碎花裙。

 

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撒嬌：「媽媽好曬啊，咱倆都曬黑了！」

 

「可不唄，出門忘拿遮陽傘了！」

 

「這也熱得太快了！」

 

「武漢本來就是三大火爐啊！」那媽媽擦了擦汗，「要不買個雪糕吃吃吧？」

 

……

 

她們挽著手從我們身邊走過。

 

「媽媽，我也想吃雪糕。」我擦掉額頭上的汗，喃喃地對媽媽說。

 

「說你半天也不出聲，聽見個吃的就開腔了！你怎麼看見別人要什麼就要什麼？那別人考第一名的時候，怎麼不想著自己也考個第一呢？」

 

媽媽話裡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走到小賣部的冰櫃旁指了指，「挑一個吧！別老覺得爹媽虧待你，整天悶不吭聲就會胡思亂想，有這闲心多看會兒書不比什麼都強啊？」

 

「再說了，學習是給我學的還是給你爸學的？到時候考上大學找好工作的是你自己，又不是我們！」

 

我拿了一個，撕開包裝袋，先把雪糕遞給媽媽：「沒有胡思亂想，我很認真在學。」

 

「我可不吃這玩意兒，你自己吃吧！」她擺擺手，扭身進了超市去結賬。

 

咬了一口雪糕，煩悶燥熱的情緒瞬間消散大半。

 

巧克力脆皮香醇，裡面有巖熔流心和巴旦木堅果。

 

沒有什麼能比大熱天吃雪糕更幸福的事了！

 

「什麼，這一根十塊？」我聽到媽媽在裡面大吼，「一根雪糕賣這麼貴，怎麼不去搶錢啊！」

 

我看了看手中的包裝袋，夢龍。

 

竟然無意間選中了雪糕刺客。

 

媽媽付完賬出來，我怯怯地望著她，生怕她會發脾氣。

 

但她竟沒說什麼，隻問了一句：「到底有多好吃啊？這麼點點值十塊錢？」

 

「你嘗一口啊媽媽！」我遞給她，「真的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雪糕！」

 

「你好好學習，將來想吃多少吃多少！」媽媽又把話扯到了學習上。

 

好心情頓時一點都沒了。

 

香甜的雪糕入口也變得索然無味。

 

我真想把菜全摔地上，想質問媽媽是不是心裡隻有學習成績！

 

可看著她瘦削的背影，站在原地忍了又忍。

 

說到底，她的確是為我好。

 

為這麼一點小事傷了母女感情也不值當。

 

最終什麼也沒說，將剩下的雪糕囫囵吞棗地吃下。

 

可我沒想到，雪糕事件並沒有結束。

 

媽媽令人意想不到的騷操作才剛剛開始。

 

04

 

晚上周記時，媽媽忽然問我有沒有把今天吃雪糕的事寫進去：「這麼有意義的事，怎麼能不寫呢？」

 

「吃根雪糕而已，有什麼意義？」

 

「哎呀，你這孩子就是凡事缺乏思考！你得這麼寫……」

 

半個小時後，我看著在媽媽指導下完成的日記，心裡跟堵了塊大石頭似的。

 

【今天我幫媽媽買菜，媽媽獎勵我一支昂貴的雪糕，通過這件事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隻有付出才會有收獲。】

 

【雪糕真好吃，隻是有些太貴了。以後我一定努力學習，將來才能吃到更多的美食。】

 

這些媽媽所謂的「主題升華」，叫我覺得自己白天吃下去的不是夢龍雪糕，而是一塊巧克力味的屎。

 

真叫人惡心。

 

從那天開始，一直到夏天結束，媽媽不斷提起這件事。

 

而我在這個夏天，再沒有吃過一根雪糕。

 

逆反的情緒悄然在心中升起，一直到中考後徹底爆發。

 

考試之前一個月，媽媽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說以後就在這裡住。

 

我很疑惑：「家離學校並不是很遠，騎車十幾分鍾，沒有必要特意租房啊，再說學校附近租房，要花不少錢吧？」

 

「十幾分鍾不是時間嗎？夠背多少單詞了？」媽媽背對著我鋪床，完全不理會我的意見，「知道不少花錢就好好學習，中考考個好成績，我跟你爸這些錢才不算白花！」

 

好在她是背對我，看不到我此刻嘲諷的表情。

 

又不是我讓你們這麼花錢的，我在心裡默默吐槽。

 

一直到中考結束，媽媽都沒讓我回過家。

 

有次周末放假一天，我提出要回家住：「我想我的小屋，還有我的小床，出租屋裡的床板可硬了，睡著一點都不舒服！」

 

「沒見過比你更多事的人了，還有心思嫌床硬，說明你根本沒有全身心投入學習！」媽媽斷然拒絕了我的請求。

 

「這裡的床板硬是事實啊，跟我學不學習有什麼關系呢？」我非常無語，甚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難道我好好學習，這木板床就會變成席夢思嗎？」

 

「你白天要是真好好學習，學累了還不是躺下沾枕頭就睡，還有工夫嫌床不舒服睡不好？」媽媽說得理所當然。

 

我卻完全不能理解她是怎麼想出這麼牽強的理由的。

 

更叫我不能理解的是，不就是回個家而已，她為什麼攔著不讓呢？

 

「別整天胡思亂想，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考試完帶你去北京玩！」媽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你可別辜負了我們的期望啊！」

 

本來我還猜測是不是爸爸出什麼事了，他在是搞建築工程的，聽說那裡經常出事故。

 

可沒過兩天，爸爸就來這邊看我了，還給我買了漢堡。

 

雖然瘦了一些，但他看起來還是挺健康的。

 

「哎呀，我這是在工地上累的！」爸爸吐了口唾沫環顧四周道，「曉璐你看看，你爹掙的都是辛苦錢，你不好好學習對得起我嗎？」

 

得，又開始了。

 

真是煩S！難道沒有我他就不需要工作了嗎？

 

「再者說了，我這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隻能幹這些力氣活！等你考上大學有本事了，就能整天在辦公室裡坐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多舒服啊！」

 

「還有這漢堡，好吃吧？等你以後有了好工作掙了錢，想吃多少有多少！」

 

我嚼著漢堡，味同嚼蠟。

 

看著唾沫橫飛的爸爸，此刻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人生中的所有事情，都隻是為學習服務。

 

或許連我自己，在爸媽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學習的工具而已。

 

05

 

中考結束後的當天，因為感覺考得不錯，一路上都很開心。

 

媽媽倒反常地沒再說什麼不要驕傲的話，隻說過兩天帶我出去玩。

 

終於回到家，家裡明明沒有什麼變化，可我卻莫名覺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