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爸爸在沙發上坐著，媽媽也斂起笑意，把我叫到跟前：「曉璐，你奶奶去世了。」

 

我腦中像有什麼炸開了似的，「轟」的一聲震得眼前發黑。

 

「怎麼會呢？奶奶才七十多，她身體一直好啊。」我腿一軟，癱坐下來，「她還說等考試完給我做紅燒肉吃呢，上一回我放學，奶奶還舉著竹竿打枇杷吶，一點事都沒有。」

 

「是啊，誰也沒想到，太突然了。」媽媽抹了一把眼淚，「查出來就是晚期，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什麼時候去世的？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為什麼不讓我見呢？」

 

我總算明白了，難怪媽媽寧可租房也不讓我回家。

 

爺爺去世早，奶奶一直跟著我們住。

 

我是她一手帶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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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她去世前，我都沒有回來見她一眼。

 

我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這不是快中考了，萬一再為這點事影響了考試怎麼辦？」爸爸輕輕拍了拍我，「中考可隻有一次啊！」

 

「考試！考試！你們整天不是學習就是考試！考試真的就那麼重要嗎？比奶奶還重要嗎？」我胡亂抹了一把臉，再也忍不住，站起來衝他們吼叫。

 

「你這孩子，發什麼瘋！」媽媽一把將我推回沙發上，「你回來有什麼用，你見她一面就能救她的命嗎？」

 

「再者說了，你奶奶的意思也是瞞著你，中考可是決定一輩子的事，你怎麼就不明白大人們的良苦用心呢？」

 

「你們隻知道中考重要，不知道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感情嗎？我見一見陪一陪奶奶，又會耽誤多久呢？」

 

「你們知不知道，這件事會成為我終身的遺憾！」

 

「有這麼嚴重嗎？」媽媽起身洗了一塊毛巾遞過來，站在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想奶奶的時候就努力學習，你奶奶也一定希望看到你考好成績的。」

 

家裡的窒息叫我透不過氣，我推開媽媽，哭著摔門而去。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

 

直到太陽落山，我才隨便找了街邊的一家小店坐下。

 

鄰桌坐了一家人。

 

小男孩誇糖醋裡脊好吃。

 

媽媽接著說：「那下次我們帶爺爺來吃，叫他也嘗一嘗好不好？」

 

小男孩感嘆店裡客人多，服務員姐姐好辛苦。

 

爸爸回答：「所以我們更要尊重她們，待會兒走的時候要不要跟她說聲謝謝呀？」

 

……

 

他真幸福。

 

有一對正常說話的父母。

 

不像我，隻是隨口說一句話，爸媽都會先想著教育我。

 

一想到他們還在家裡，而我最愛的奶奶已經不在了，我恨不得S在外面。

 

這樣想著，我的確也這麼做了。

 

離開小店後，不知不覺我就走到了江邊。

 

06

 

直到周圍站滿了人，爸爸媽媽焦急地在人群中呼喊，我仿佛才清醒過來。

 

想S了去找奶奶的念頭，剛剛一直盤桓在我腦海中，我差點兒真的從大橋上跳下去。

 

「孩子，你別衝動，有什麼事要多想想你的家人，多和爸爸媽媽溝通！」一個消防員叔叔大聲勸我。

 

我無語地看了一眼爸媽。

 

更想S了。

 

媽媽跪坐在地上，滿臉哀求的神情，張了張嘴但說不出話來。

 

爸爸穿著拖鞋就跑出來了，頭發被風吹得都亂了，看著像老了好幾歲。

 

他扶著媽媽一遍一遍地求我快下來。

 

「現在你們還隻要求我好好學習嗎？」我有了幾分心軟，但很快又被報復的快意衝散，「我是人！不是個學習機器！我和你們一樣，會有情感，有喜怒哀樂！」

 

在夏日傍晚的江風中，我將積攢滿腔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

 

「曉璐，璐璐，爸爸媽媽錯了，你下來吧，求求你下來吧！」

 

「不要這樣折磨我們，你要是有個閃失，我們還怎麼活呀！」

 

……

 

我被消防員從橋上救下來。

 

爸媽一把把我摟在了懷裡。

 

若是從前，我會想他們是真的愛我，才會這樣怕失去我吧？

 

可如今，我心中卻異常漠然。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爸媽媽對我十分小心。

 

說不上寸步不離，但每隔一會兒就要打個電話發個視頻確定我的行蹤。

 

他們還刻意避開任何討論學習的話題，生怕會刺激到我。

 

中考成績出來後，我考得不錯。

 

留在縣城能免費上最好的中學，還能免學費拿獎學金，周圍會都是熟悉的同學。

 

也可以選擇去市裡讀，那裡教學水平會更高一些，但沒有優惠政策，而且需要住校。

 

「那還用說，肯定去市裡啊！」爸爸知道後立刻說。

 

媽媽悄悄戳了戳他：「你別說話，這種事情肯定是曉璐自己做選擇，我們得尊重她。」

 

我有些糾結，一時不知如何選擇，所以並沒有說話。

 

「我和你爸爸隻是建議，去市裡讀，錢什麼的你不用擔心。」媽媽看我沒什麼反應繼續說道，「當然我們隻是建議，最終決定權在你。」

 

「對對對，建議，建議。」

 

反正最終報考時間還有一周，我並不著急。

 

第二天，同學來找我玩，我們一起在電視上看五月天的演唱會。

 

「阿信唱歌好好聽！好想去看現場啊！」

 

「這些明星一輩子都不會到咱們小縣城來。」媽媽端著一盤水果出來，順著我的話往下說，「所以有機會你們倆還是要去大城市，我聽說那北京上海的，到處都能碰到明星。」

 

「媽你能別說話嗎？太掃興了！」我直接吐槽她，關了電視就回屋了。

 

同學走後，我在沙發上啃蘋果，爸爸坐過來，有些刻意地說：「初中同學的情意是很美好，但個人的未來發展更重要，人一輩子的機會是有限的，一旦錯過，未來後悔莫及。」

 

「爸，你都沒讀過初中，怎麼知道這些的？」我毫不留情地懟了他。

 

實在被煩得不得了，也不管他們起身就要去商場，可媽媽非要跟我一起去。

 

看到漂亮的衣服我忍不住試穿，對著鏡子臭美。

 

可媽媽卻並沒有要付錢的意思。

 

她看了看吊牌價格，就催促著我趕緊脫下來。

 

「好不容易穿上了，我再拍張照！」我買不起試試還不行嘛！

 

「哎呀別弄髒了！」媽媽著急起來，「快脫下來！你好好學習，等找了好工作，想買什麼樣的衣服買不了啊！」

 

看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一時說了真心話吧！

 

這一段時間，他們不過是刻意委婉起來，並不是改過自新。

 

因為他們隻會覺得，是我太敏感，是我想太多。

 

不要在我脆弱的時候刺激我。

 

他們根本不會反思，也不會認為自己有錯。

 

他們永遠是對的。

 

因為，父母叫一個孩子好好學習又能有什麼錯呢？

 

07

 

我選擇了市裡的學校。

 

原因很簡單，我隻想離開爸媽。

 

在他們身邊繼續待下去，早晚會瘋。

 

高中學業緊張，我一個月回家一次。

 

爸媽經常會給我打電話，關心我，當然主要還是關心我的成績。

 

有一回，食堂做紅燒肉，很甜。

 

我吃多了開始牙疼。

 

其實我的牙一直都不太好，長得不整齊，擁擠紊亂。

 

還有蛀牙，時不時會疼。

 

另一個牙疼的室友給爸媽打電話，當天晚上她爸爸就開車接她回去，約好第二天去看牙醫。

 

「可是明天不是要月考嗎？」我弱弱地問。

 

「一次考試而已，當然健康更重要啊！」室友跟著爸爸回了家。

 

我忽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知不覺被爸媽的思想所「同化」了。

 

無論發生什麼，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會不會影響學習。

 

第二天考試完，爸媽打電話的時候，我提出想請一天假去看牙。

 

「牙疼不是病，你別老想著它，把心思都放到學習上，等你考上大學找了好工作，想怎麼整就怎麼整。」

 

「對啊，你問問食堂有沒有花椒，要點花椒放嘴裡嚼一嚼就好了！」

 

我沒有開免提，但手機漏音。

 

打完電話，室友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牙疼跟考大學到底有什麼關系嘛？」安靜了許久，有一個室友終於忍不住吐槽。

 

「對啊！曉璐你們家也不是條件很差吧？為什麼要等你工作了再去看？」

 

「他們知不知道蛀牙發展很快的啊，不趕緊治療會越來越嚴重啊！」

 

……

 

她們替我打抱不平，我連忙擺手說早就習慣了。

 

「曉璐，我們湊錢給你去看牙吧？」

 

「對啊，補個牙也就沒多少錢，先去治再說。」

 

「別不好意思啦，以後有錢再還給我們嘛！」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就給我湊出了錢，還出謀劃策怎麼跟老師請假、哪個醫院的牙醫比較好。

 

我約了市裡一家口腔診所，向老師說明情況，她很爽快地給了我半天假。

 

牙醫給我做了檢查，有些惋惜：「如果早點來，這顆，還有這顆牙其實是可以保住的。不過現在，龋齒太嚴重了，要做根管治療。」

 

根管治療，要一萬多。

 

我哪有那麼多錢。

 

隻好隨便補了補，開了一瓶止疼藥就回了學校。

 

還沒等我到宿舍，遠遠地就聽到一陣吵鬧聲。

 

完了，好像是我媽！

 

08

 

「她不在學校能去哪兒？我把孩子送到學校來，你們就該管好她！」

 

「這都高二了，眼瞅著要高考了，萬一出點什麼事影響考試怎麼辦？」

 

……

 

離那麼遠我都能聽到媽媽的咆哮聲。

 

「阿姨，曉璐牙疼，她請假去治牙了。」一個室友跟她解釋。

 

「治牙？她哪有錢治牙？你們別替她遮著掩著了！」媽媽發瘋了似的扯住室友逼問，「她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去網吧了？」

 

「媽！松手！」我急忙衝上前去拉住她，「我就是去看牙了，你看這是買的藥！」

 

「你能不能別鬧了，我以後還怎麼在學校裡待啊！」

 

「我鬧？我這不都是擔心你！」媽媽看到我松了口氣，但很快又吼起來，「不是跟你說了，牙疼不用看不用看，怎麼就不聽呢？我這特意來給你送花椒的，嚼一嚼就好了。」

 

「從小到大，我跟你爸說什麼你都不聽，要你好好學習也從不放在心上，每天腦子裡不知道都想些什麼闲事！有那工夫多看會兒書，考試還能多拿幾分！」

 

走廊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同學，我實在不想再丟人現眼，扯著媽媽往校門外走。

 

「等等，我還得問問，你哪來的錢看牙？」她掰開我的手，一直追問，「是不是又偷偷不吃飯省錢攢下來的？」

 

「你說說你，這不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吃飯吃不好，精力跟不上，腦子也會變笨，影不影響學習？」

 

她顯得很無奈，字字句句都離不開學習，將我一通念叨。

 

我不想和她吵，小聲辯解：「媽，我沒餓著自己，也沒耽誤學習。」

 

有個性子直率的室友終於忍不住：「阿姨，曉璐牙疼了好久了，是我們看不下去借錢給她看病的！」

 

「你知不知道，她晚上疼得根本睡不著覺！」

 

「借錢？」媽媽明白過來，卻並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指著室友大罵，「我看你們就是存了壞心，故意讓我們曉璐耽誤上課，你們是不是嫉妒她成績好？」

 

再一次被媽媽奇葩的腦回路折服，我忍無可忍大吼：「走吧媽媽！你再不走就是逼我去S！你想再逼我跳河嗎？」

 

「趙曉璐，你不用整天拿這事來威脅我！成績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叫你好好學習還能是害你嗎？」

 

「你也別不知好歹的，我和你爸對你已經夠包容了，不缺你吃不缺你喝，從你之前跳河後，我們倆連跟你說話都不敢大聲的，都這樣了你還不知足，難道你想讓我們當父母的跪下求你好好活著好好學習嗎！」

 

「成，你要願意，那我今天就給你跪下！」

 

她屈膝這就要跪地上，我趕緊拉住她：「媽，你這是幹什麼啊？還讓我活嗎？！」

 

吵架聲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同學。

 

他們肯定都聽到了我以前跳河自S的事，看到了媽媽要給我下跪。

 

不知道以後會怎麼看待我。

 

媽媽卻毫不在意，依舊激烈地不知收斂地呵斥我，甚至越說越激動，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在此刻，我的自尊心被親生母親扔在地上，毫無顧忌地踐踏蹂躪。

 

沉重的羞恥感和厭惡感湧上心頭，在與父母的這場對抗賽中，我自知已是一敗塗地。

 

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想要反抗父母，太難了。

 

她嘴巴一張一合，說的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隻覺得她張著血盆大口，想要把我吞下去。

 

轉身翻過走廊的圍欄，我沒有一絲猶豫便跳了下去。

 

09

 

很多年後, 我讀了大學，又考了研, 工作後留在外地。

 

幾乎不回家。

 

爸媽倒是經常打電話, 但三句話說不了就又會扯到學習上。

 

讀本科時, 叫我考研。

 

讀碩士時, 催我考公。

 

工作後，又逼我考證。

 

當我抱怨下雨沒帶傘，他們會說考上研究生就好了。

 

「研究生下雨不帶傘就不會挨淋嗎？」

 

「對啊，研究生上班都會自己開車的。」

 

當我吐槽工作太累，他們會說多學技能考點證書就好了。

 

「我一個語文老師，考會計證書幹什麼？」

 

「有備無患啊，多個技能多條路，以後他們也不敢輕視你！」

 

……

 

後來我索性不接電話。

 

他們便又責備我不和他們親近, 有了本事翅膀硬了，就忘了父母當初的恩情。

 

我已經完全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了。

 

搬了家，換了電話號碼，除了每年匯一筆赡養金, 再也沒有任何聯系。

 

因為我知道，在他們心中始終沒有覺得自己有任何做得不對的地方。

 

即便當初他們兩次將我逼到絕路, 事後也隻是輕飄飄地說：「你當初太小, 才會理解不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以後你就明白了。」

 

高二那年，我從宿舍樓上一躍而下。

 

所幸二樓的遮雨棚擋住了我，隻是摔斷了右手，並沒有生命危險。

 

我從病床上醒來後，爸媽一邊哭一邊罵, 似乎是真的擔驚受怕, 愧疚至極。

 

可沒過幾天, 我就聽到他們在說：「要是摔斷的是左手就好了, 不像現在似的，寫不了字耽誤事。」

 

這件事在以後無數個日夜都提醒我：不要回頭，不要心軟。

 

不要因為他們年紀大了, 就去原諒他們。

 

有些父母, 永遠不值得原諒。

 

工作後的第二年, 我當了班主任。

 

每當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 有很多家長打電話發微信過來, 想詢問孩子的排名。

 

我一概拒絕。

 

學生們領回去成績單之後，我在家長微信群裡發了一段話：

 

【不要過分看重孩子的分數，不要來詢問他們的排名，這是學校和老師需要關心的事情。孩子們每個月回家一次，你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開心快樂。】

 

在我心中, 班裡的每個孩子都是種子。

 

有的會開花, 有的能結果，有的成大樹，有的是小草。

 

隻要他們沒有蟲害, 努力生長，健康快樂，什麼樣子都值得期待。